中毒而死的感觉,原来竟如溺水一般?
……不对,她好像是真的溺水了!
唐酒诗挣扎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动了起来,摸到岸边坚硬的石子之后,才终于反应过来。
她是会凫水的,但是这个时候的她并不会。
没错,她这是重生了。
四周无人,判断何年何地对于旁人而言或许还有一些艰难,但唐酒诗不一样。只消扫一眼,再和记忆里面对照,她就能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老天爷不仅赐给她倾国的容貌,聪敏的头脑,还有过目不忘这样的本事,仿佛无比偏爱于她,却又不肯给她上好的家世,偏要她被命运折辱一番。
可是在折腾了半生之后,上天却又给了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是唐酒诗十五岁的时候。
奉天十二年,初春。
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她从江南来到了上京,随着母亲在定国公府寄居,只为了找一桩好婚事。
唐夫人本不欲将唐酒诗远嫁,然而她的容貌放在江南,恐怕会被人强逼为妾,唐家虽然家世不显,但也是诗书传家,唐夫人要颜面,才会专程上京,以求把她嫁入高门大户。
唐酒诗同样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她才会费尽心机,从刚入京的时候就开始筹谋。
她的容貌太过惹眼,家世又不好,所以绝不能强出风头。但容貌这样的好牌要用在最合适的地方——刚巧能让未来夫婿看见,那就最妙了。
……不过这种策略上辈子招来了死鬼白四郎,所以不提也罢。
但这对于现在的唐酒诗而言是有益的,因为她溺水的时间在刚入京没多久的时候,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在任何大场合前露过面,也没有招惹过任何人。
祖母留给她的银钱和人手现在还无人知晓,如果她愿意,那么她现在大可以抛下这一切远走高飞,再也不被卷入上京的漩涡之中。
唐家也不会执着于唐酒诗这一个女儿,至多只会寻找几日,然后就放弃,这一点她上辈子就明白了。
只要唐酒诗离得远远的,然后少在人前露面,就能靠着祖母留下来的东西逍遥一世。
——但是,凭什么呢?
她花了许多许多年时间才让自己也坚定地相信一件事情。
美貌不是一种错误,也不是罪过,如果被人觊觎,那就是觊觎她那个人的错。
与此相反,这一切都是她的资本。更何况唐酒诗不只是有一张脸。
上辈子她能执掌琉璃司,也不是因为女帝喜欢她好颜色,而是在经营一事上面,唐酒诗的确很优秀。
女帝只是给了她一个机会,是她自己抓稳了女帝伸出来的浮木。
但在那时候琉璃司主的位置已经是唐酒诗的极限了,因为白家的阻碍,也因为那些名声,她做不了光明正大的女官,也不能入朝,只能困在内库,虽有钱权,但终究还是不够。
这一世却不一样了。
身家清白,没有被人惦记,也没有人再拦在她前面,那么她凭什么要自己主动离开?
这是女帝掌政的第十二年,旁人不知,但唐酒诗心中清楚,这一年对于女子而言,有一个巨大的机遇——但她上辈子的时候,却在绞尽脑汁想着要嫁入哪一家豪门世家。
重来一次,唐酒诗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
美貌不是祸端,祸端在于她没有堪配美貌的权势。
上京既然是一座权势堆积的牢笼,那么她为何不去向上爬,做那个握着笼子的人?
而且,除了这样的野望,唐酒诗还有另外一件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事情。
她满脑子都是一桌菜。
猪蹄味道最好,可恨不知道那个厨子是谁。酱牛肉酱香浓郁,很有嚼劲,菘菜吸满了鲜香的火腿汁,糖炒栗子甜度正好,玉液酒也香气扑鼻……
等等,她好像不是在回味这桌菜的味道。
只是唐酒诗反复回想,也没有想起来究竟是哪道菜最有可能被人下毒——而背后又是哪个人。
是白家终于按捺不住,还是那些和她纠缠的追求者们暗中下手?
是谁需要她的死亡?需要琉璃司主的死亡?
不是她妄自菲薄,琉璃司主的重量和唐酒诗的重量是不一样的。前者把持着整个大楚的琉璃生意,间接控制着女帝的内库,等于女帝的半个心腹,等她一死,必然引来大乱。若只是唐酒诗,却并没有什么,生得再美,死后也是一把白骨,人们只会叹一句红颜薄命罢了。
那种毒并不常见,无色无味,而且以她的见识闻所未闻,绝不是寻常人能够拿出来的。
不过现在让她去查,她也无从下手,毕竟这一年甚至还没有琉璃司,更不要说什么把持内库的琉璃司主了。
但要唐酒诗就这么放下也是不可能的,不然她上辈子死得也太冤了吧!这种死法,说不定会被京城当成笑话的!
查清楚这件事情,她也唯有一条路,就是向上爬,不然,她连接触那些她曾经的奸夫们的机会都没有。
而这辈子……
唐酒诗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不要再去招惹那些人了。
她也不需要再去惹来什么人的关注,更不需要那些爱慕或者贪婪的视线。
想明白这些,唐酒诗一手支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她后知后觉感受到一阵凉意,初春的天气还是很冷,重生的短暂震撼过后,生理反应再次占据了上风——再在湖边待下去,只怕就要得风寒了。
但她的丫鬟为什么还没来,上一世也是这样吗?
这一段记忆非常模糊,因为上辈子这个时候她意外落水被救之后就接连病了半个月,人事不知,连是谁救了她都并不知晓。
这一次她却自救成功了,果然凫水不是白学的。
能让她独自一人落水,自行游上岸之后却无人问津,丫鬟的失职是必然的,但这件事情容后再议,她现在必须从湖边离开了。
唐酒诗匆匆起身,却正好和沿着亭子走来的二人打了个照面。
——其中一个,恰恰是她刚做下决定要再也不招惹的!
*
在刚反应过来自己重生的时候唐酒诗还在感谢老天的偏爱,现在她决定收回这句话了。
苍了个天啊她这是什么运气啊!
相较唐酒诗的震惊,那两个青年其实也是一样的惊讶。
双方都愣了一瞬,然后各自移开了视线,唐酒诗扫了一眼,二人的模样就尽在心中。
这二人都生得极好,而且一身贵气,二人生得很像,不过左边那个一双凤眼,美貌而凌厉,右边那个则看起来更加温文一些。
一个是后来早逝的清河郡王李凤歌,另一个是唐酒诗很熟悉的淮安郡王李远朝……也就是酱牛肉是也。
酱牛肉温文人设不倒,见唐酒诗的狼狈模样,柔声道,“这位姑娘……”
“二位公子!”唐酒诗打断了他的话,面色有些难看,“恕我失礼在前,请二位只当不曾见过我。”
李远朝还没回话,李凤歌把他拉到了一边,“自然,我与兄长只是路过罢了,什么也不曾看见。”
“多谢。”唐酒诗匆匆一礼,不敢再耽搁,沿着小径就要回到自己暂居的院落去。
李凤歌目不斜视,李远朝的视线却还追着唐酒诗不放。
“不知这位姑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唐酒诗浑身湿透,一看就是刚刚落水,而李凤歌和李远朝来的时候其实也恰巧听到了她的叹气声,二者结合起来,李远朝会这么想也不意外。
这样一个美貌的姑娘独自一人在湖边叹息,李远朝定然不会置之不理。
但李凤歌却微微皱眉。
唐酒诗的表现还能有另外的解释。
容貌绝美,浑身湿透,衣衫不整,结合起来只有一个信号,李凤歌见得可不少。
“四哥就不怕她是别有用心之人,若是她赖上你怎么办,你还要娶回家去不成?”
宗室的婚姻本就不好自行决定,他们兄弟二人的婚事都被算计着,是以李凤歌虽然也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对此非常警惕。
李远朝却道,“她必定是有什么苦衷的,而且你也见了,这位姑娘什么也没有做,你不能先一步恶意揣度她。”
李凤歌道,“我却不这么觉得,四哥你就是滥作好人,迟早要栽在这种事情上面。”
他在兄长面前说话不留什么情面,眉宇之间尽是少年气。
“好了,我知道我们阿凤也长大了。”李远朝微微笑了一下,很是包容,也不与他争执,“我们也快走吧。”
兄弟二人闲话几句也离开了水边,不再讨论唐酒诗的出现。
唐酒诗亦是心有余悸。
方才那般光景,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自己遇见的是李家的两位郡王。
此时虽然衣衫就是尽湿,也不算被人看光,但是若是遇见别有用心之人,定然还要生事,好在是李凤歌和李远朝。
李凤歌她并不熟悉,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难怪会被许多人怀念。而李远朝……这个人在京中的风评就没有不好的时候,白璧之上唯一的瑕疵就是她唐酒诗。
李远朝心慕于她,这件事唐酒诗并不怀疑。但是这位看似温文俊雅的郡王有多喜欢她,唐酒诗却也觉得未必。而且帝王家的喜爱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随时可以舍弃。
唐酒诗心中有怀疑李远朝下毒害她,但是下毒归下毒,以李远朝的涵养,做不出污人清白的事情。
这两位少年公子的品行没有任何会被指摘的地方,唐酒诗总算放下了心。
但与此同时,她却生出了另一重疑虑。
她的丫鬟不知所踪,是因为这个时候跟在她身边的那个的确并不怎么听使唤。
那两位郡王不喜欢带人也是他们的自由。
但是,定国公府的下人呢?
水岸边应当有值守的人才对,但却一直空无一人,唐酒诗本以为上辈子救了她的人是定国公府的婆子,现在看来并不是,难不成是那两个郡王之一?
若是这两人做了好事,自然有不留名的理由,留了才是麻烦,还要怕被她赖上。可是后来,她也没有听李远朝提过这件事情。
而且,她总算意识到那两位郡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
她落水的这一日,是定国公老夫人的寿宴,那二人必然是来拜寿,才会误入后宅。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此日定国公府发生了一件大事,只是唐酒诗上辈子落水后病得太久,完全错过了而已。
定国公府管家严明,她事后也不曾听下人议论,所以只是隐约知道是一场意外——但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唐酒诗又不好在国公府打听,所以即使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来。
唐酒诗记忆过人不假,这不代表她能凭空想出来自己记忆里面没有的事情。
既然全然无知,这一次最好也还是避开为好,和上辈子一样就行。
唐酒诗这厢松了口气,却不知道方才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落入了高处的另外一双眼睛里面——从她落水到上岸,以及和那两位郡王巧遇。
*
定国公府至高之处是一座四层的佛塔。
这座塔楼已经不能再高,因为更高就可以俯瞰皇城了,属于大不敬。
事实上,能修到四层也已经是女帝开恩。这个高度,刚好可以观察整个定国公府。
塔顶之上躺着一个人,正在懒洋洋晒着太阳,本无心观察远处湖畔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目力太好,所以被迫看得清清楚楚。
在定国公世子容深的眼里,事情是这样的:
新来的便宜表妹在湖畔滑了一下落水,从这个动作其实看不出来有什么端倪。
而唐酒诗最初的反应很真实,完全就是一个不会凫水的人。
容深没打算眼睁睁看她淹死,但就在他差一点要飞身下去救人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他这个便宜表妹扑腾了两下就学会了凫水,动作还很标准!
看到这里,容深哪里还不明白,所以他果断又躺了回去。
李凤歌的怀疑容深也有,而且他看到的还比李凤歌更多。
如果唐酒诗落水之后挣扎了一下就凫水上岸,那么容深只会觉得她是意外坠入水中。
但是她不但装模作样挣扎了,做出了会凫水的人不会有的反应,却又很快学会了凫水——容深并不觉得这是唐酒诗生死关头突然顿悟,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
这位唐姑娘,不但心思深沉,算计颇多,而且还贪生怕死,赌上了清白却不肯赌上性命。
美则美矣,可惜是个庸脂俗粉。
不过……
容深想到唐酒诗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
纵然是庸脂俗粉,这个表妹也是庸脂俗粉中顶级的庸脂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