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呼出一口气,纯白色的气体像云一样氤氲缱绻,然后消散。
时节已入冬,街上的人都换上了棉衣和毛皮,唯有沐子衿身上穿的还是李老头儿的破旧单衣,头顶上戴的是一顶与季节不符的草帽,但她一点都不觉得冷。习惯了时时运行真气的她,如今哪怕在雪地上行走也不需要穿鞋。
但街上的人可不知道这些,他们看见她这副打扮后表情各异,有人摇头,有人唏嘘,还有人问是哪家没人性的主人,居然连冬衣都不舍得为下人置备。她假装搓了搓手,心想:“看来还是得买件棉衣装装样子。”
她已经很久没出门了,要不是李老头儿要进城采买些东西,她也不会在这么一个白蒙蒙的冬日清晨驾车来到萼州城。街边小贩吆喝着热腾腾的炊饼、刚出炉的汤包蒸腾起阵阵香味、孩子们欢天喜地吃着糖葫芦、大姑娘嬉笑着结伴上街挑选胭脂……国丧结束,这个没有她的世界依旧热闹。
沐子衿停好马车,挤进一家塞满了人的裁缝铺,打算给李老头儿和自己置办几套现成的棉衣。
“你家丽娘生得那么好看,肯定有希望!”人群中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妇人说道。
“哎,别提了。我家官人托人打听了,这次选妃的标准是十八岁以上,可我家丽娘只有十六岁!如果不托关系去户籍司改年龄,这回应该是没戏了。”苗条妇人一脸遗憾。
“十八?上哪去找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啊。我家邻居黄阿狗的媳妇,十八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谁说不是嘛。你今天是来给谁做衣服的呀?你家也没有闺女。”
“嗨,我这是给我侄女看的。她爹不是捕快吗,也算是能托上关系的。如今咱们皇帝后宫没人,就算选不上皇后,当个才人什么的没准有机会。听说啊,咱们皇帝长得可俊了……”
裁缝店里挤得满满当当,人们说的都是类似的话题,欢声笑语连城一片。
沐子衿拨开人群,匆匆走出这家店。室外清冷的风吹在脸上,让她感觉好了一些。
她驾着马车上了路,却不知该驶向何处。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一家酒楼门口。酒楼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永坊酒楼。
她心头一惊,这不是她家乡金州的那家酒楼吗?但她再一想,萼州和金州相距几千里,这家酒楼八成只是跟那家同名罢了。她看着那幅牌匾,脑中不禁浮现起她和她少年时代的伙伴们曾经一起惹过的那些祸、喝过的那些酒,以及遇到过的那个人。
“客官,您的马车挡住我们门口了!”一个小二没好气地朝她吼道。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至少今天,她想做回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
小二又要言语,沐子衿一个翻身下了车,动作熟练地把一颗银子向后一抛。小二接住银钱后掂了掂,表情立刻恭敬起来,一溜烟地冲上来帮她照管车马。
她走进酒楼,直奔二楼窗边的位置。虽然客人不少,但那个位置此刻还空着。至于原因,自然是因为在这种人人都能呵出白气的季节,没人想坐在窗边吹冷风。
一阵绿蚁酒的香气传来,味道浓烈而粗粝,让她想起了北风。
“你们店上好的菜给我来几盘,绿蚁酒三壶。”坐定后,她对前来招呼的小二说道。
“客官,您要不先看看菜单?”小二虽然一脸堆笑,但沐子衿知道他是看她衣着寒酸,怕她付不起钱。
她把一两银子放在桌上,“不用找了。”
“多谢客官!酒菜马上就到!”小二还算知趣,收起银子扭头就走,没一会儿就端来了三壶暖过的酒。
沐子衿为自己倒酒,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果然和她想的一样,滑过喉咙的感觉像火撩。她一杯接一杯地喝,上菜时,酒已经空了两壶。
“客官,这道红菜薹炒腊肉是小店的拿手好菜。红菜薹是咱们萼州的特产,连皇帝陛下吃的菜薹也是从我们这进贡的,所以我们也管它叫‘金殿玉菜’。
“这道桔瓣鱼元起源于文王。有一次文王在萼州吃鱼,被鱼刺扎了喉咙,司宴官险些被斩,幸而被文王拦下。从此文王吃鱼,厨师必先斩鱼头剥皮剔刺剁成鱼茸,再做鱼元。至于这鱼肉为何形如桔瓣,那就是另一段佳话了……”
沐子衿举手叫他打住,又伸出五指,指了指酒壶。小二一脸惊愕地住了嘴,不一会儿,又端上来五壶酒。
她上一次像这样肆意喝酒还是在金州时的事。当时她被人称为沐二公子,是出了名的北地魔王,纨绔中的纨绔。那一天,她常去的永坊酒楼来了一位白衣少年,她眼中的他翩翩如仙,像是炎炎夏日里吹在她脸上的一阵清风。就在那一天,她决定跟随他,无论是去天涯海角,还是入龙潭虎穴。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直到五壶酒喝完,才多少有一点醉意。外面的天色愈加阴沉,街上的行人步履不停。
皇帝陛下三宫六院难道不正常吗?没有子嗣的皇帝江山不稳,这么浅显的道理连小孩子都懂。那她又在苦恼些什么?
是了,那缕清风不再是她的了。或许,他就从未属于过她。
他是天子,而天又是那么大,怎么可能一直留在她的身边?他们两个曾在一起做过一场梦,但现在梦该醒了。
当朝廷重臣反对这门婚事时,她就应该知道。当李传风挡在她进京的路上时,她就应该知道。当林煜费尽心思为她排遣寂寞时,她就应该知道。当皇帝一人独自承受来自朝野上下的压力时,她就应该知道。
好在现在还不晚。
天上下起了雪,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她和小伙伴们光着脚在院子里跑着,笑得喘不过气来。有人敲门,她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小和尚,她拉着他的手把他领进门。但回头一看,她拉着的却是一身白衣的林煜。天地突变,白色的世界被黑色侵蚀,她周围火焰四起、浓烟滚滚,一个红衣人近在咫尺,却离她越来越远。她想拉住他,但被困在原地不能动弹。再睁眼时,她正骑着一匹黑马在冰冻的湖面上奔跑,四周雾霭蒙蒙,什么都看不清。这时她脚下的湖面突然裂开,她感到一阵眩晕。冰水盖过她的脸,寒冷像刀子一样割入她的身体……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趴在桌子上。一个人坐在桌边,侧脸的轮廓她无比熟悉。
“你终于醒了。”
但他穿的不是白衣,而是青衣,头戴玄冠,一身武当道士打扮。
“哎哟大爷,您可是醒了。”刚刚招呼她的小二不知从哪冲了过来,“要不是这位道爷……”道士看了小二一眼,他忽然住了嘴。
道士转过脸来,不急不缓地说道:“姑娘一个人醉倒在这里,这家店又快打烊了,我就坐在这里陪了你一会儿。我正在想,要是等会儿你还不醒,我是送你去医馆,还是接你回山上……”
沐子衿望向窗外,今晚的夜色格外明亮。她一把推开窗子,天地间竟真如她梦境中一样,是一片银装素裹。
她顾不上向那个道士道谢,飞也似地跑下楼去,迫不及待地脱下靴子,赤脚走出酒楼。
此时街上已没什么人,路上堆积的雪花几乎原封不动地卧在地上。她光脚踩在又软又凉的白雪上,闭起眼睛回想起自己刚刚的梦。曾经陪伴在她身侧的同伴,转眼间都已不在。虽然有些迟了,但她还是伸出手去挥了挥,向他们、向他,也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她睁眼时,眼前空无一物,只有像精灵一样从天而降、自由飘舞的雪花。一个失去过往的人,会有未来吗?
转回头去,她发现这座酒楼牌匾上写的已不是“永坊酒楼”,而是“水坊酒楼”。她微微一愣,然后哈哈大笑。看来,她今日竟白白触“景”伤情了一场。
“小道杨柒潇,敢问姑娘尊姓大名?”青衣道士站在那幅牌匾下,拱手一揖。
“我姓金,名子慕。”但为何再看之下,那个道士依旧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