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作之助的手停在了空中。
这半年以来, 他从女生那里听到过太多令人为难的要求。
但她向来是欢快的,即便有时故作忧愁地骗人让步,声音里也带着活泼的狡黠。
他从没有听她用这样压抑着情绪, 平静又委屈的语气说过话。
她抵住他的胸口,说话时的动作与他的心跳共振。
莫名的酸楚仿佛也顺着接触的位置传递过来, 在他身体里流淌扩散。
缠绕在长椅上的彩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斑斓的光彩披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他低下头看她,女生及肩的短发微微凌乱, 在夜色中显出异于往日的深蓝, 与他为她系上的围巾同色。
耳畔隐隐传来了海潮涌动的声音, 他把手放到她的脑后, 轻轻地抚摸她柔软的发丝。
即便是在少女投入他怀抱的此刻, 他也仅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动作。
女孩子不满意地哼了一声, 用额头轻轻地在他的胸口磕了一下。
这一下仿佛是撞在了他的心上, 奇异又复杂的情绪在心头蔓延开来。
……
公园中央的圣诞树上, 金色灯线一圈圈地亮了起来, 悬挂的银色雪花与红色礼盒装饰被风摇动, 旋转着闪闪发光。
人群欢乐地交谈着,朝广场中心涌去, 等待烟花表演, 以及其后的圣诞钟声。
其余各处的彩灯渐渐暗了下来。
仅有月色的黑暗逐渐弥漫在无人的小道上,他们便身处这一片树林包围的单调夜色之中, 与热闹的人群分离。
他询问她:“你不想看吗?”
“不要。”
女生依然固执地把头埋在他怀里, “我还没有好!”
他无奈地、无声笑了一下。
广场上有谁播放起欢乐的圣诞歌曲, 在清脆的铃响中,金色光点盘旋而上,最终点亮了树顶的那一颗圣诞星。
遥遥地, 也点亮了他眼中无人得见的温柔意味。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夜色的掩盖之中,他不再如同往常一般,将不合时宜的情感一寸寸压回心底,而是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灰蓝色的眼眸之中。
他就这样带着笑意低头注视她。
那可能才是她所希望得到的安慰,但是他不会让任何人看见。
……
绚丽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隔着玻璃窗,影影绰绰地在墙面上投下斑斓光彩。
织田作之助靠在运作中的洗衣机边上,思考事情究竟为何会发展成眼下这副模样。
一墙之隔的浴室里,传出了淋浴时的哗啦水声。
——他把她带回了自己家里。
只是这样描述事实的语句,就足够让他心中涌起一种格外狼狈的感觉。
那不只是因为被人闯入了一直以来唯有他自己存在的私人领域,还有偷走了什么宝物一样的、微妙的心虚与罪恶感。
水雾仿佛从门缝中弥漫出来,混合着沐浴露的味道。那分明是他平日里习惯的气味,此刻却显得暧昧而朦胧。
他呛了一下,咳嗽几声,强自定下心神。
诚然这是女生本人的要求。她理由充分——父母今夜有约会,节日夜晚打扰友人一家不妥,回本丸也会惊动众人。
无论如何都需要对其他人解释缘由,她身心俱疲,不希望兴师动众。
“而且,你还欠我一个生日礼物。”女生提出任性的要求,“我就要用在这里。”
即便如此,他自己也很清楚,他依然是可以回绝的。
而他原本也并非优柔寡断之辈。
之所以没有拒绝她,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夜色蛊惑,或许是和以往一样无法做到——也可能是在那以前他稍微放纵了内心的情绪,因此鬼使神差地不想拒绝。
重复持续的水声和烘干程序运作的规律声响,仿佛吸走了窗外欢庆圣诞的喧嚣。
他垂眸注视眼前寸许的一片地砖,任由这份奇异的宁静将自己吞没,然后站在空茫的白色世界里,用毫不留情的目光审视自己的内心,审视这段失控的关系。
天真烂漫的少女,遇见在意的人,当然会本能地想要与对方接近,那并不是她的问题。
错的人是他。
他认为自己可以站在合适的位置,恰如其分地保护并关照她。
但他其实并没能做到,而是放任她的情绪在他的沉默与让步中滋长。
然而这是不对的。
尚且身处黑手党之中的他,没有将任何人拉入自己生活的资格。
而女生也并不真正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清醒而苦涩地想道,今晚经历的黑帮事务,已经足够让她感觉到不适;但他的过去之中,隐藏的却是比这些还要深沉百倍的恐怖与血腥。
因为他曾经是个毫不在意他人与感情,只要接受任务,无论目标是谁都无所谓的杀手。
她一直认为他是个好人,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而这也是他的错,他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过往。
或许更早以前,在生日的时候,他其实不该接受那份画着她的礼物。
……也不该语焉不详地肯定“喜欢”。
烘干结束的提示声突兀响起,打断了他审慎而痛苦的自省。
织田作之助被迫回到了当下面临的难题之前——他必须把路上临时购买的换洗衣物给她拿过去。
隔着洗衣机厚实的玻璃门,他的视线仓皇掠过其中无法分清用途的柔软衣料,头痛地捂住了额头。
……
换上舒适的家居服,踩着新买的拖鞋,神谷铃走进了陌生的厨房,准备给自己倒一杯水。
一直以来都考虑周全的人,今天竟然连这点基本的待客礼节都忘了,作之助先生似乎很难面对自己在他家里乱晃的情况。
虽然和平时一样板着脸面无表情,但他明显相当窘迫。
这样反而是件好事,他越是不自在,她就越能够放松自如。
其实她也很紧张。夜间留宿在异性独居的家中,这种出格的事她从来没有做过。
可是,在她主动寻求安慰的时候,摸摸她的头就想蒙混过关,这是不可能的。
女生鼓了鼓脸,如此想道。
她抬眼在厨房里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映入眼帘的却是厨台上的摩卡壶,以及盖子打开了一半的咖啡粉罐。
显然他接到朋友君的消息而匆忙出门之前,刚从和孩子们的聚会中回到家里,正准备给自己煮一壶咖啡。
真是个冷酷的大人,就连平安夜也不肯完整地和孩子们一起度过。
……虽说现在占据了他平安夜的人是她啦,女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但是他的收养包括经济支持,包括保护与教导,但似乎并不包括必要之外的亲密陪伴。
而最后的这一点,才是家庭关系中大部分快乐的来源。
他收养.孩子,好像几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乐趣,仅仅只是因为他们需要而已。
那么,等他们不需要他的帮助之后呢?他还打算与他们保持生活上的联系吗?
女生的手指无意识地描画着罐子的外壳,漫无边际地想到了自己。
如果某一天,他认为她不再需要他的保护,那之后他会怎么做?
……这似乎是个重要却无解的问题。
她回过神,看了看面前齐备的工具。
作之助先生喜欢咖啡这点她是知道的,但想起自己数值为0的厨艺技能,她还是不要乱来的好。
神谷铃将咖啡粉罐盖严,防止香味逸散与受潮——这还是多亏了小伙伴的谆谆教诲。
把罐子和摩卡壶并排放好,女生自觉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满意足地继续找起水杯。
单身男人居住的公寓少有客人造访,她打开橱柜,发现连多余的杯子被推到了很后面的地方。
神谷铃一边探手去取,一边心想,作之助先生,你真的很自闭。
手背忽然碰到了角落里的什么冰凉粗糙的东西,女生吓了一跳,忙不迭收回了手。
她扶着厨台踮起脚,往里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张裹着钢笔的、随意折起的纸张。
刚才擦过皮肤的,正是那支钢笔的磨砂表面。
——怎么会把纸笔藏在这里?
想起相卜命第二次占卜生日礼物时,水晶球里出现的钢笔与墨水,神谷铃心中一动,把它们取了出来。
她捏着下巴沉思,猜测这到底会不会是什么秘密日记,写完了连自己也不敢看一眼,只好塞到平时碰不到的地方。
但虽然很好奇纸张上的内容,但未经允许,她也不会做偷看这么失礼的事。
——于是她做了另一件失礼的事。
女生将钢笔抽了出来。
不知道这究竟放了多久,笔头出水已经有些不畅了。
她往笔尖呵了口气,在手心里画了几道,确认能用以后,才慢悠悠地在纸张背后的角落里,画了一个坏笑的小人。
神谷铃盖上笔盖,对窗户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得意洋洋地眨了眨眼。
等画作彻底干透,她才将这一角向内折起,重新把纸张卷在钢笔外面,踮起脚塞进原本的橱柜深处。
“~”
女生哼着歌洗掉手心的墨痕,不怀好意地想道,等到某一天他发现了她的大作,大概会非常纠结,她到底有没有看见自己的小秘密。
你就猜吧,作之助先生,神谷铃心情十分愉快。
谁让你总是沉默着,让人去猜你的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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