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吃酒,未多吃。
狄青看着儿子,未多言。
却说了正事:“麟州之地,本就与永兴军路并不相连,反倒算河东路地界,从延州往麟州,有七百里之遥,从绥德军到麟州,也三四百里,且道路难行。反倒是西夏神勇军司近,南下绥德军延州,东击麟州,神勇军司皆近……”
老父亲,正在给儿子传授几十年战阵的经验。
所谓永兴军路,就是陕西,陕州之西,路就是省之意,军路,就是这一个省都是用来驻扎军队与打仗的。
绥德军,就是军州,州就是市,这个市主要的作用就是用来驻扎这支军队,宋边境之地,就是各种大小军州,也是行政地区,也是军事地区。
从东往西,依次是晋宁军,绥德军,延安府,保安军,定边军,镇戎军……
而西夏的这种边境军州有另外一个叫法,叫作军司,大概就是军区的意思。从东往西,神勇军司、祥佑军司、嘉宁军司,静塞军司……
就看双方这些地名,无不显示出人们对于美好的向往,安宁绥定镇,祥佑神勇宁静……
双方,在这种边境军事之地,都是重点经营,建得城池,更多堡寨,特别是宋建立的堡寨,星罗棋布,多如牛毛。
西夏与宋东边的交界,东边是麟州与晋宁,算起来,应该就到山西了,南边才是绥德军与延安府。
还有一点很重要,这里,不是平原,是黄土高原!海拔高,地势险,山川多。后世,连一度陷入覆灭危险的长征红军,也选择在最困难的时期蛰伏于此,这里也是新中国的崛起之地,延安这个地名,太过熟悉。
在这里打仗,大规模军队都摆不开,来个两三万人就已然是满坑满谷。
西夏,通过横山、贺兰山,乃至于整个黄土高原,把大宋向西的路,就这么堵住了,堵得严严实实。
狄青不断给狄咏说着这些事情,其实这些事情,狄咏也知道,因为他打小就在这些地方长大,半大少年时候就跟着狄青四处转战。
但狄青依旧喋喋不休在说……
狄咏忽然问了一语:“党项神勇军司与祥佑军司,东出便是麟州晋宁,南下便是绥德延安,地势占优,战场便是任由他选,我们反倒是疲于应付……”
这话不假,但狄咏说这话,显然不是那么普通意思。
狄青点着头:“是也不是……”
狄咏就等这句话了:“父亲所言在理,若是战阵稍有主动,党项神勇与祥佑军司,反倒是被合围之势,它北有草原大漠,西有高山。若是我军出击,麟州晋宁之地西出,绥德延安之地北上,两相夹击,反倒他受腹背之敌。”
狄青很欣慰地看着狄咏,答道:“这就是党项人为何如此觊觎麟州的原因,他们想的就是拿下麟州,与其神勇祥佑军司为犄角之势,从此可保神勇军司再也不受腹背之地威胁……”
“原道是这般……”狄咏还真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不是这道理多深奥,是狄咏以前还真未仔细想过,这事到狄青这里,便是不用想。
这就是战争战略上经验的差距。
狄咏又问:“依照父亲之意,这仗,怎么打比较妥当?”
狄青毫不思索,显然早已思索了无数,直接答:“上策为出击,主动从两边夹击而去,迫使党项撤兵。中策为固防,收缩小堡寨人马,皆聚大城池,备好粮草,只待敌军久攻不下自退……下策便是处处皆顾,处处难顾……”
狄青说起这些战略,信手拈来,只奈何昔日里,但凡这种大战局大场面,都由不得他做主,他头上都有文官主帅。
上策出击,他不知建言献策了多少次,没有一次获得采纳,只因为出击的风险太高,也因为实力上也有欠缺。
所以,中策永远都是上策,守着,守完敌退,报到东京就是一场大胜,接着建堡寨蚕食。
而今不一样了,他虽然去不了前线,但他儿子去当主帅了……
这,兴许也是一种欣慰。
狄咏听得很认真,他从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此时就是那战场上运筹帷幄的诸葛亮周瑜,什么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知道,论起真正的打仗,自己比父亲,那还真差得远。
狄咏又问:“两边出击风险高,敌人机动能力太强,逐个击破也正常,父亲可有应对之法?”
“快慢相合,正奇相合,既不冒进,也不畏缩……”狄青说了一个方针。
狄咏此时甚至叫小弟狄譓去取笔墨,认真记录,狄青也在等笔墨。
笔墨一来,狄青立马再道:“两边出击,贵在一个配合得当。我军少骑,所以,步卒之阵,就要步步为营,宁可走慢,也不可前后拖沓,宁可再慢,也要保持快速应对的阵型,可少带一切物资,但一定要把营寨之物备好,每每扎营,都要扎得紧实,扎营选址一定要靠近水源,随时准备倚仗营寨坚守……”
“如此慢行,岂不更是给了敌人各个击破的时间?”狄咏问着,两边出击,就是要让敌人腹背受敌,如果慢慢悠悠,敌人从容应对,先打东边来的,再打南边来的,党项快马来去,总觉得有些问题……
“我儿一定要深知,我军少骑,乱则败,所以保持不乱,保持阵型紧密,才有不败。先不败,后再有胜。我军优势在于强弓硬弩,所以守势只要成行,不论是在城池还是在营寨,都可保稳妥。所以必须走慢,等敌人来攻。游骑斥候一定要都撒出去,所有马匹都撒出去,只要侦知敌军动向,另外一边就可快速推进。”
狄青这作战计划,兴许已经想了几十年了。
狄咏也不是愚钝之人,立马答道:“敌军东去,南边便快速推进,敌军南来,东边便快速推进,如此祥佑神勇之要地石州!”
“我儿聪慧,便是这个意思。但这也只是第一步罢了,真正胜负,依旧在一场大战,此战如何打,为父想过无数次,却也不得真正完全之策……”狄青思索着,他虽然知道这种办法可以确保不败,而且还能占得主动,但是真正要胜利,终究不是运筹帷幄的事情,还是一场惨烈厮杀。
“父亲,永兴军,到底能聚集多少可战之军?”狄咏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若是各军皆抽调,只留龟缩守城人马,再各州府抽调后备,京兆府也抽调一番,聚得七八万可战之兵应是可以,再来十几万厢军牢城与民夫为辎重后勤。这大概就是永兴军路所有的人马了。”狄青如数家珍一般。
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各军州与州府全部抽调,只留守城人马。这种抽调方式,以往的文官不敢,最怕顾此失彼,因为边境实在太长了,要防守的地方也太多了。
但是狄青知道,他的儿子敢。这里面的道理不高深,那就是党项也没有能力多路出击,党项本就是少数民族,境内人口加上汉人,也不过二百万,又遭辽国一番新败,哪里有能力多路出击?
所以,这也是一个机会,必须抓大放小,必须四处抽调。
所谓牢城,其实也是军队,就是那种刺配的犯人,类似水浒传的故事里,林冲刺配沧州,就是去当兵的,工作就是守草料场。
这个时代的犯人,经常刺配,就是把脸刺上字,发配到边境去服役,犯人就都成了军人。永兴军路,大大小小的牢城牢营许多,平时做苦力,修路修堡寨,战时也做苦力。
乃至厢军,就是大灾小难的时候招刺入伍的,这些人也都是辅兵,就是苦力,大战之时还要征召农夫。
几万军队,十几万人做后勤,这是必须的。故事里,几十万大军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好像都是不用吃饭的人一样,现实中显然不可能如此,哪怕到得已经有了火车有汽车的年代,比如解放战争,百万雄师,也要几百万农民在后面推独轮车。
哪怕是后来横贯欧亚的蒙古人,西征之时犹如恶魔一般,打到哪里就抢光哪里,却是也要后勤的,每每西征,大军之后几百里,跟着无数的羊群牲畜,牧民们整个部落,甚至几个部落跟随,没吃的还是要等身后补给。
一场大战,真要管理起来,在这个通讯靠吼的年代,何其繁杂,哪怕就是后勤这一项,如何管理如何分配,如何确保粮食运送安全,存放安全……
父子二人,聊到了深夜,依旧不眠。
狄青哪怕觉得自己说完了该说的,依旧还会努力回想,想着还有什么没有说到,甚至还要拿来狄咏的笔记来看,哪里哪里要添加什么内容,当真事无巨细。
便是这一夜,虽然狄咏劳累非常,陡然间,却又好像压力大减,起了几分真正的自信,有了一种可以掌控的感觉。
天光,一夜不眠,狄咏精神抖擞,一本册子贴身在胸口,该是调兵遣将之时!
一夜未眠的狄青,站在门口,看着狄咏出门而去,抬手准备招一招,却抬到半空就落下了,转头入了院!
(还有,你们睡,睡了起来看,我今夜就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