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听到“金玉良缘”, 贾宝玉秦钟还没闹学堂,秦可卿也没病,贾瑞也还没死, 怎么林如海就要接林黛玉回扬州了?
足足看了三年《红楼梦》, 都快把书给背下来的林棠, 发现事情已经和书里完全对不上了。
但这正是林棠期待很久的机会来了。
而且,林如海身体好转给林棠带来的功德还实实在在显示在系统屏幕上, 林棠心中隐隐猜测, 林如海这次并不是病重难医了才要接林黛玉回去。
林黛玉并不知林棠心中所想,她只知自母亲去后, 父亲立意不再续娶, 恐她无人教养,于名声有碍,送她至京中外祖家里,其实是隐隐有了……托孤之意。
为使外祖母好安置她,让她早些在这里住熟, 爹爹连嬷嬷丫头都不让她多带一个, 便是她主动给爹爹寄信, 爹爹一年也只回两三次信, 不肯多回。若非爹爹身上实在不好了, 怎会写信给外祖母要接他回去!
再是平日持得住, 乍然听见这消息, 林黛玉也慌了神,顾不得屋里薛宝钗贾宝玉说的“莫失莫忘”“不离不弃”“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等话,攥住林棠的手就走。
后面紫鹃忙着追,还劝:“姑娘!老太太说林姑老爷只是身上有些不好,并非重病, 还嘱咐我和姑娘缓缓的说,别让姑娘误会了,姑娘!”
林黛玉天生喜静不喜动,平日往园子里逛去,林棠没少劝着哄着,她才慢慢行够半个时辰,行到最后,她还要撒娇让林棠在前面领着走。
今日还是第一次林黛玉拽着林棠走得飞快。
紫鹃在后面怎么劝,林黛玉也没慢下半分脚步。
后头贾宝玉喘着气追,连声说:“林妹妹!林妹妹你等等我!”林黛玉竟也没被追上。
一阵风似的回了荣庆堂,连林棠都微微有些气喘,林黛玉更是走得耳根都热红了。
顾不得歇息,林黛玉一气进了屋门,贾母正等在侧间屏风处,见了林黛玉就说:“慢些、慢些,别摔着。”
等接了林黛玉,贾母又骂紫鹃:“说了让你们劝着些,怎么还是这样?摔着了姑娘,你们谁担得起?”
贾母怒气正盛,紫鹃便是心里委屈,也低着头一声儿不言语。
屋内还有林棠见过的两位林家嬷嬷在,看林黛玉进来了,都上来行礼问好。
林黛玉一时无心为紫鹃辩驳,也顾不上林家来的人,她见到贾母已是红了眼圈儿,哽咽问:“老太太,我父亲他究竟……”
“玉儿别急,别怕。”贾母把林黛玉搂在怀里,祖孙两个往里边走,鸳鸯赶紧把信奉至贾母面前,贾母接了递给林黛玉。
林黛玉一手接了信,一手被贾母领着到了榻边,也忘了坐下,就站在贾母身边,把四五页的信小半刻钟就看完了。
她放下信,茫然失措的看向贾母。
“林妹妹!林妹妹你怎么不等等我!”贾宝玉带了一身寒气,进门就要找林黛玉。
林棠从没觉得贾宝玉的声音这么烦过,再看林家的两位嬷嬷,也是俱皱眉不语。
“你妹妹父亲病了,要接你妹妹回去,她心里着急,还怎么等你?”贾母说贾宝玉一句,也把他揽在旁边坐了。
“妹妹要回去?我和妹妹一起去!”贾宝玉张口就道。
林棠看见林家两位嬷嬷对视一眼,不知交换了什么信息。
贾母叹道:“你姑父病了,你跟去做什么?你老子娘都在这儿,你去了,把你娘一个留在家里?快别给我添乱了。”
言毕,贾母不令贾宝玉再说话,问林家来人:“你们老爷都派了谁来?”
林家一位嬷嬷——林棠认得这是林如海亲信,林家大管家林丰之妻卫氏——道:“除林丰曹华外,还有十来个男子,六个女人,一起护送服侍姑娘回去。”
贾母又问:“再有几日就是腊月,路上天寒地冻的,可怎么走?”
卫嬷嬷道:“虽然天冷,可运河还没上冻。这两日就出发,还能走水路回去,也便宜安全些。”[注1]
天冷路不好走,又要过年了,爹爹还派这些人来接她回去,想必已经很急了——想到这些,林黛玉忍不住低声啜泣。
贾母极是不舍林黛玉,也知必要她回去方可。
一面安抚林黛玉,贾母细想她上路只有下人跟着终究不妥当,便命:“去把琏儿和凤丫头叫来。”
“紫鹃,你来。”贾母顿了一瞬,方道,“青鹭,你也来。”
林棠和紫鹃应声上前,贾母道:“你两个快回去收拾你们姑娘的东西,琥珀翡翠跟着一起去。”又和卫嬷嬷道:“再急也得明儿后儿走,你们远道来了,先和雪雁去安置了罢,你们家来的那些人,过会子凤丫头来了,我让她安排。”
林黛玉站起来,拭泪道:“老太太,我就先回去了。”
贾母叹道:“你去,等我这里安排好了,再去瞧你。”
林棠忙扶林黛玉往外走,中间林黛玉停下,忍泪对林家嬷嬷们道:“卫嬷嬷,严嬷嬷。”
卫嬷嬷严嬷嬷这时都道:“姑娘不必急,老爷并非病重了,只是因着年岁渐高,又觉得身上不大好,又思念姑娘,所以才想接姑娘回去看看。”
林黛玉如何信这话?觉得不过是嬷嬷们哄她的。
迈进西厢房门,小丫头要放下帘子时,林棠特意留心,回头看贾宝玉果然着急忙慌的跑过来,便松开林黛玉,让紫鹃等先进去了,她停在门口,等贾宝玉过来。
贾宝玉本是急匆匆就要跟着进去找林黛玉,却见林棠在门口等他,只得住了脚。
“宝二爷。”林棠低头一礼,“姑娘要收拾行李,姑老爷病了,姑娘也挂心得很,怕一时招待不了宝二爷。”
贾宝玉发急:“我又不是要林妹妹招待!你让我进去,我看看林妹妹别哭坏了!”
林棠不肯让步,道:“宝二爷放姑娘自己呆一会儿,姑娘或许还好些。若宝二爷总提姑老爷的事,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好?姑娘往梨香院去了一趟回来,还要换衣服梳洗,实在不方便让宝二爷进去。”
贾宝玉还要再说,屋里林黛玉唤:“青鹭,你怎么还不进来?”
林棠便道:“宝二爷听,姑娘已经好了,您就别再招姑娘了。”说完,她也不管惊呆了的小丫头,自己掀帘子进了屋。
屋内,琥珀翡翠正抱着包袱从卧房出来,看见林棠,琥珀直摇头:“平常也就罢了,宝玉才从老太太房里出来,你也这么着?”
看了卧房内一眼,她放低声音:“你就算顾着林姑娘,就不怕你自己……”
林黛玉坐在床上,看紫鹃给她洗帕子,让她擦脸,屋内屋外人都在忙,她不愿意细想林如海现在怎么了,病得多重,能不能撑到她回去……
“青鹭”和宝玉在外头的话,她一字不落听在耳中。
卧房门敞开着,就算琥珀是低声说的,这些话也被林黛玉听了个大概。
林棠谢了琥珀的好意,进来开柜子,想把林黛玉常穿的衣裳找出来。
从卫嬷嬷严嬷嬷的话中,她隐约猜到林如海派人接林黛玉必有隐情。所以她虽然也觉得和贾宝玉说的话过于硬了,却没太担心。
她得罪贾宝玉不知几回了,不差这一次。若到扬州她能得偿所愿,自然不怕贾母和贾宝玉什么,若不能,再怎么也不会比原书里的晴雯更惨。
但林棠正犹豫是只给林黛玉拿冬衣,还是春夏两季的衣裳也带些,发觉林黛玉似乎正在看她。
她抬头,笑问:“姑娘?”
林黛玉摆手:“姐姐忙罢。”
见林黛玉不说,林棠便不多问。林黛玉看着林棠忙碌,思绪转在她身上,越想越心惊。
这两三年,她习惯了“青鹭姐姐”事事替她想得周全,她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话,都是青鹭姐姐替她说。远的也数不清了,就在前两日,青鹭姐姐还点出周瑞家的轻慢她,替她敲打了人。她心里远了宝玉,也知宝玉不该再进她的屋子,她不能和宝玉直说,这话也不好和外祖母说,都是青鹭姐姐默默替她做了。
她本来以为这只是青鹭姐姐比别人都知她的心,分明雪雁才是她从家里带来的,紫鹃是外祖母头一个给她的人,她却只觉得和青鹭姐姐更投缘。
林黛玉发现,她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想过,青鹭姐姐为她做这些事都承担了什么。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心想,以前她觉得,谁真心待她,她就真心待谁,青鹭姐姐懂她,不同那些人一样见了宝玉就奉承讨好,她自然高看青鹭姐姐,有什么好的,先尽着她,紫鹃说她,她就护着她。
可她忘了,青鹭姐姐虽然服侍她,却不是她的——林家的——人,是荣国公府的人。
*
却说今日本是尤氏请贾母等去听戏。贾母听到中午便回来,王夫人是好清静的人,不用服侍贾母,便也跟着回来了。贾母派去的人到宁国公府时,王熙凤正坐在首席,与尤氏秦氏等听戏说笑。
听得林姑老爷要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叫她,王熙凤忙辞了尤氏要走,尤氏也未敢留。
贾琏本在前头与贾珍蓉蔷薛蟠等吃酒取乐,听见消息,也慌忙洗脸漱口,喝了醒酒汤,摇摇晃晃骑马回来。
王夫人早听见林家来了人,比王熙凤贾琏都更早到贾母房内。贾母正看完了日子,叹说:“明儿后儿都不甚好。”
“姑老爷还在扬州等着,少不得看不是不宜的日子,就送外甥女儿回去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王夫人劝。
贾母看了许久,只有翻年二月才有极好宜出行的日子,但又不可能叫林黛玉等到那时候再走,只得叹道:“罢了,今日已经晚了,明儿也太赶了,后儿再送玉儿走罢,路上不差这一两日。只有下人不妥当,让琏儿把她送回去,再好生接回来。”
王夫人细思贾母的话,竟大有别意,忙问:“老太太,姑老爷的病究竟是怎么着?”
贾母颇带深意道:“林家人丁稀少,除了姑爷之外再没甚嫡支了。敏儿还在的时候提过,姑爷只有一个隔房的堂弟,和姑爷是同一个曾祖父,马上要出五服的,夫妻两个只得一个女儿,前些年走失了,再没找回来。若姑爷真有个三长两短……”
听了贾母此言,再想到薛姨妈这两日私下同她露出的意思,王夫人心里纷乱不定,一时拿不准主意,只得先掩下不提。
贾母定要贾琏护送林黛玉回去,又命王熙凤速速打点林黛玉的行装并送往林家的土仪等,夫妻两个领了命回房,王熙凤顾不得吃饭,忙着和平儿给贾琏装行李。
王熙凤发愁:“再有一个月过年,你这一去,别赶不上日子,在路上过年了。”
贾琏酒还未醒就吹了冷风,忍着头疼在贾母处听命回来,正拿热巾子往头上捂,说:“那也没法儿,林姑父就林妹妹一个女儿,我不去,难道让林家那些家财都便宜了别人不成。”
王熙凤叠衣服的手一顿:“你说,若是林姑父真不好了,林妹妹往后是不是真在咱们家住长了?”
“那还用说?”贾琏把巾子往盆里一丢,丰儿忙递上去新的。
王熙凤叹道:“林姑父多好的前程,真这就没了,可是白可惜了儿的。咱们家……”
“咱们家有什么不好?”贾琏头疼好了些,笑道,“你难道看不出老太太的意思?”
王熙凤白贾琏一眼:“你当人是傻子!我什么看不出来?可老太太那么想,太太却未必,你没见那边?”她往东北角努努嘴儿。
贾琏摇头笑道:“等林妹妹连家财带人往咱家一住,还能有错儿?那边是和太太沾亲,到底……”
摆手命丰儿把门关上,贾琏往王熙凤旁边一坐,和她道:“薛家是不错,说不定比林家都富贵,可一来林姑父是正经科举探花出身,便是人没了,也曾官至三品,薛家从前也是书香人家,到底正经做官还是上一辈的事儿,薛姨父虽是能人,不过户部五品员外郎,领着虚职做皇商罢了。薛家比林家只强在多有一个儿子,可你看薛大傻子那样儿,这儿子还不如没有。今儿是抢丫头打死人,明儿还不知弄出什么。”[注2]
薛姨妈是王熙凤的亲姑姑,贾琏这么说,王熙凤不大乐意,偏却没话说,只扭了脸儿。
贾琏伸手摸她的脸,笑道:“我的奶奶,这就不乐意了?你细想想,你是太太的侄女儿,薛表妹是太太的外甥女儿,可宝玉是太太的亲儿子,谁进了门对你有好处,嗯?”
王熙凤打下他的手,瞪他:“怎么什么话在你嘴里就那么难听!”
贾琏被打了手也不恼,笑嘻嘻凑近王熙凤:“我有好听的,你听不听?”
平儿知事,忙悄没声的出去。
王熙凤被贾琏说了这一通,正想事儿,哪有兴致?便要推了不让。贾琏便道:“你不肯,我找平儿去。”
“你敢!”王熙凤越发立了眉毛。
贾琏又摸上王熙凤的脸,笑道:“好奶奶,就当是说了这一通,你赏我的罢,不然,我费这些口水,谁赔给我?”
因贾母说了让林黛玉后日再启程,不必太急收拾东西,等到二更天,林黛玉便让琥珀翡翠先回去,又命紫鹃雪雁回屋自歇,今晚要让林棠守夜。
紫鹃雪雁都知林黛玉是有话和林棠说,服侍林黛玉睡下,便出去了。
林棠照旧睡在床外,听林黛玉问她:“青鹭姐姐,我还没问过你……为什么旁人都不敢得罪了宝玉,你却似乎不在意?”
问完等了许久也未听见林棠说话,林黛玉不禁说:“姐姐,我问这些不为别的,是我今日才想明白,我在这里不过是客,你是老太太送我的人,现在被指了服侍我,终究以后还是归老太太管。姐姐不怕为我惹了老太太生气,将来日子不好过?我知姐姐待我好,以前也没想过这么多,现在想明白了,怕我将来会护不住姐姐,再辜负了姐姐待我的心。”
林黛玉如此剖白,让林棠怎好再瞒?
但她也不敢说《红楼梦》这本书的事,想了一想,先问林黛玉:“姑娘今日想了这么多,是不是因为姑老爷的病?”
过了一会儿,林黛玉的声音才又响起来。
“我就知道姐姐一向懂我……”
林棠翻身,隔着被子抱住林黛玉,说:“那我照实说了,请姑娘别恼我。”
“姐姐只管说。”林黛玉暗暗忍泪。
“姑娘应该知道,雪雁从前问我家乡何处,我记得是在姑苏,她再问我姓什么家人在哪儿,我都推说不记得了。”林棠决定先把她的身世说了,“其实……是我骗了雪雁,我记得我姓什么。”
“姐姐姓什么?”林黛玉忽然心跳变快。
“我同姑娘一样,也姓林。”林棠说。
虽然隐隐有了猜测,但林黛玉真切的听到林棠说她也姓林,不禁惊得坐了起来。
林棠忙也起来,把被子给林黛玉严严实实的裹上。
“姐姐怎么不早说?”林黛玉忙问。
“这怎么好说的。”林棠笑道,“说了倒好似故意和姑娘攀亲似的。所以我一个人也没提。”
林黛玉却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林棠的胳膊,说:“你既然记得家乡在姑苏,又记得自己姓林,早和我说,我给爹爹写信,替你打听家人岂不好?”
说完,林黛玉又自悔说多了:“是了,若姐姐的家人……姐姐自然不想回去的。”
外头冬夜极冷,屋内烧着热炕,地下燃着火盆,林棠的心里也是一片暖意,她带着忐忑说:“其实,我家里很好,我是被拐子拐了的。”
林黛玉一怔,随即笑道:“那更好了!既然这样,等这次你和我回去……”她停了停,说:“给你找到家人,请老太太这里消了身契,往后这府里的人就再不能把你怎么了!”
“姑娘不怪我瞒着?也不疑我和姑娘好是图什么?”林棠问。
林黛玉真笑了:“姐姐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姐姐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才七岁,那真是孩子,你就图什么,怎么不去找宝玉?分明宝玉对你稀罕得很,可你一次都没兜揽他。他是待女孩子滥好心的,将来你得他喜欢,让他给你找家里人不好?你比鸳鸯姐姐也不差什么,或是一心服侍老太太,到了鸳鸯姐姐的份儿上,琏二哥琏二嫂子都得给足了面子。就算你对我好,真是因为什么,可我知道你待我的心是真的。”
“你那么聪明,我今日想的事,你必然早就明白了,就算这样,你也全都顾着我。若不是真心待我,你何必做到这份儿上?”林黛玉又是笑,又是叹,“姐姐,你别想那么多了,后儿咱们就回南去,我必会给你找到家人。便是实在寻不着,或是你家里艰难,你的身价银子我替你出了,还你身契,好不好?”
就算刚穿过来,还在人牙子手里的时候,林棠都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
“姑娘,终究是我瞒着你在先,而且,我还有事瞒着你。”直到开口说话,林棠才发现自己哭了,“但我现在还不能说,将来那一日到了,姑娘就算怨我,恨我,也是我应该受的。”
她带着目的来到黛玉身边,却收获了一颗真心吗?
活了两世,从来没被这么真诚对待,这么信任过的林棠满心惶恐。
在林黛玉茫然的怀抱里,她哭得泣不成声。
*
一夜未曾睡好,第二日,薛宝钗早早便起来了,穿衣裳梳洗。
“我的儿,这才什么时辰?怎不多睡会子?”薛姨妈披衣服过来,看一眼时辰钟,还不到寅初。
薛宝钗家常只穿半新不旧的素淡衣裳,梳简单发髻,戴几根簪钗就罢了,今日她却穿了新衣裳,发间又戴了一支红宝金凤。
见薛姨妈来了,薛宝钗忙起身,说:“我吵着妈了?”
薛姨妈道:“我是年纪大了,觉少,不关你的事。你咳嗽好了?怎么今日要出去?”
“林妹妹明儿要走,我去看看她。”薛宝钗扶薛姨妈坐下。
薛姨妈便叹:“那孩子也可怜见儿的,从小儿没了娘,这回爹也要……你去看看也好。”
“可便是要去看她,也不至于起这么早啊。”薛姨妈命人去给薛宝钗煮冰糖燕窝,又问,“宝儿,你想什么了睡不着?”
薛宝钗本不想说,但薛姨妈一定要她说,她只得道:“妈妈,昨儿林妹妹来,似乎听见我身上金锁的事了。”
薛姨妈道:“这是什么事儿?本来也没什么好瞒着人的。”
“妈妈——”薛宝钗道,“便是选秀的路绝了,又何必这么早就打贾家的主意?我看宝兄弟还是小孩子,便是姨妈愿意,这府里老太太也必不愿意的。这话真传出去,我又怎好在姐妹们面前处?”
“我的儿!”薛姨妈知薛宝钗一向冰雪聪明,见实在不好敷衍女儿了,只好叹道,“你既知选秀的路绝了,难道不知这都怪你的混账哥哥?蟠儿这个王八种子,白白打死了人,旁的虽然无碍,可宫里你是着实去不得了。咱们家再不比你爷爷你父亲在的时候,你哥哥年轻不经事,又混账糊涂,白耽误了你。”
薛姨妈便给薛宝钗细数荣国公府的好处:“宝玉是你姨妈的孩子,将来你姨妈给你做婆婆,咱们两家又是亲上加亲,省了你在别人家里受委屈。宝玉虽然是二房,可老太太疼他,你姨妈又通共只剩了他一个亲的,将来怎么也少不了他一份家业。咱们家再多多的给你嫁妆,便是他将来中不了,他不似你哥哥混账,闹不出大事,你们两个富贵安稳一世难道不好?”
薛宝钗知薛姨妈是为她打算,仍是叹道:“妈妈,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可谁家的男子要十一岁了还在内帏里混,不去读书上学。老太太溺爱他,就如当日妈妈溺爱哥哥,他现在看着好,岂知将来一定是个好的?”
薛姨妈咳嗽一声:“宝儿,你哥哥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比宝玉混账多了。他现在非和我要香菱,我不敢给他,怕好好的孩子,都给他糟蹋了。”
她还有话:“纵是这里老太太有心,可我看林家未必看得上宝玉,我观林丫头还小,对宝玉不过兄妹之情,这都是没定准的事,儿女亲事终究还是父母说了算,咱们先放出个风儿,再看如何罢。”
薛宝钗不好再往下说。
恰是燕窝来了,她便拿燕窝占住嘴,心里想到昨日贾宝玉听见外头动静,就什么也顾不得了,靴子都没穿好就要走。
林妹妹还是孩子,可宝玉还真未必是了。
但薛宝钗到了荣庆堂的时候,林黛玉却不在自己屋里,在贾母正房内。
贾母正骂林棠:“糊涂东西!看你平日对你姑娘尽心,靠得住,怎么这么大事,你不劝你姑娘少哭,倒自己哭上了?把你姑娘哭坏了身子,你拿什么脸见我?”
原来昨夜林棠哭得伤心,勾动林黛玉的伤心事,两人抱着哭了两三刻钟,还是林棠想起来林黛玉身子虽比前几年好多了,到底还比常人弱些,劝她洗了脸敷眼睛睡下。
可哭得时间太长,眼睛上的痕迹难消,因此今早起来,贾母看林黛玉肿着眼睛,就唤了守夜的人来责问,再一看林棠也哭过,气得骂她一顿。
林黛玉心里发急,想劝贾母又不敢,怕贾母更怪上林棠。正为难间,林家的卫嬷嬷严嬷嬷来请安,贾母命林棠下去,她才暂放了心。
卫嬷嬷严嬷嬷一是来请安,二是问上路的时辰。
听贾母说要让贾琏护送林黛玉回去,卫嬷嬷忙道:“将要年尾,若琏二爷跟去,岂非不能在家里过年了?老爷特命这些人来,就是怕贵府上再麻烦……”
但贾母定要贾琏跟去,卫嬷嬷推了两次,见推不动,只得应下。
路上没人时,卫嬷嬷悄声道:“分明是太太的亲娘,老爷只让咱们说身子没甚太大不好的,国公夫人也这样。”
严嬷嬷笑道:“那是太太的亲娘,又不是老爷的。终究大姑娘这些年多得老太太照顾。”
卫嬷嬷叹:“也是,人家是贾家的老太太,最先想的终究还是贾家。”
林黛玉从贾母屋里出来,忙找林棠说话。好容易等到林棠一个人,林棠先她笑道:“我知姑娘不好替我分辩,这有什么?老太太是长辈,我是下人,哪里有为了下人驳长辈的理?况且老太太也是为了姑娘。”[注3]
林黛玉道:“理自是这样,可我心里并非如此。昨儿才应下姐姐,今儿就害你失了颜面,是我之过。”
林棠见劝不动,便请林黛玉自己找路上要看什么书,给她找些事做。
林黛玉惦记着林如海,并没心思想路上的事,不过胡乱挑几本罢了。倒是她看屋里笔墨纸张不多了,想起林棠紫鹃雪雁都在读书,怕路上不够用,便让林棠和王熙凤要些,
因林棠在王熙凤这里也熟了,王熙凤也忙着使人打点贾琏出门,院里的人都被支使得团团转,便无人通报林棠来了。
林棠行到屋门口,正要说她来了,听见屋里王熙凤和平儿说:“这一年还是进来的少,出去的多,我看还是先放贷赚些银子,省得不凑手。”
林棠:……
已经到了门口,回去反而惹人怀疑,林棠只好扬声:“平姐姐,二奶奶在不在?我是青鹭。”
平儿忙道:“青鹭妹子快进来,可是林姑娘打发你来的?”
把要笔纸路上用的事说了,见王熙凤让平儿去着人开库拿,林棠便要走,王熙凤却笑道:“你坐,忙什么,等拿了东西,你一齐回去就是了。”
林棠硬着头皮道:“二奶奶,我们姑娘的东西还没收拾好,不如烦平姐姐一会儿着人送去……”
王熙凤再一笑,林棠知道躲不过了,只好坐下。
审视林棠一会儿,王熙凤问:“才刚我和平儿说的那放贷收利银的事儿,你可听见了?”
林棠叹道:“二奶奶都这么问了,我便没听见,也是听见了。”
王熙凤笑道:“我往日真没看错你,你还真有些胆色。换了别人,早跪下求我饶命了。”
“求二奶奶饶命。”林棠无奈又站起来。
看林棠这样,王熙凤也收了试探,道:“我知道你嘴紧,这事让你知道了也没什么。你去罢。”
不知道是林黛玉昨晚的真心给了她冲动,还是她心底其实想劝王熙凤很久了,林棠张了张口,低声说:“二奶奶,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只是我当日没进府时,听人家说过,放贷收高利是……”
说完这句,林棠就后悔了。
但若不是知道王熙凤喜欢有胆色爽利的人,也不会对林黛玉的人怎么样,林棠再怎么冲动也不会对王熙凤说这些。
王熙凤再打量林棠一回:“才刚不怕,这会子倒怕了?”
林棠没想好怎么回这话,索性没张口。
“说都说了,就说完罢。”想及这三年林棠行事为人,王熙凤还真想听她说两句,便示意她坐。
林棠一面后悔,一面已经坐下,说:“我只大概知道放贷收高利有违律例,是要坐牢的。现在一想,咱们这样人家,二奶奶这样有胆色,是脂粉里的英雄,自然不怕这些。是我见识浅,才刚听见了觉得不妥,所以多嘴了一句。”
王熙凤被林棠捧得高兴,笑道:“算你嘴甜,你把才刚没说完的说了,我就放你走。”
什么没说完的话?不过是王熙凤想听林棠有什么别的法子。
林棠知其意,便道:“二奶奶若定下要放贷,何不问问二爷?”
王熙凤眉心一跳,合上茶碗,眼神也利了。
林棠只当没看见,继续说:“二奶奶发愁家里银子不够,所以自愿冒着风险也要弄来银钱。但二爷若不明白奶奶的心,从别处知道奶奶收利钱,岂不误会奶奶?再有咱家的人也难免私下议论奶奶。不如告诉了二爷,不但二爷将来不误会奶奶,便有风险也是两人一起担,家里的人见二爷和奶奶一心,还能有什么碎嘴闲话?自然,若二奶奶觉得不妥,只当我胡说八道就是了。终究我也不明白什么大道理,都是些小想头。”
深深看了林棠几眼,王熙凤忽道:“若你还在老太太身边,我是必把你要来的。可惜你早是林妹妹的人了。到底是林妹妹和宝玉有福。”
林棠听出王熙凤暗示的意思,难免心惊,口中说:“二奶奶折煞我了,我哪里比得上平姐姐和袭人姐姐。”
“我还有事儿,东西当已送去了,你也去罢。”王熙凤道。
林棠出去,平儿从旁边屋子进来,王熙凤问:“你听她说的怎么样?”
平儿道:“奶奶,我看她说得不错。这事还是别瞒着二爷好些。”
王熙凤乃是天性聪明的人,林棠说了一半儿,她自往深里想,想到将来或许因此获罪,那她便是荣国公府的罪人了。
可叔叔才高升外任,薛表弟打死了人都没什么,她不过放贷收利银,是什么大事儿?便是家里的人知道了,谁敢当面说她半句?
于是,王熙凤笑道:“她没经过大事儿见识浅,你跟了我这些年,也就这点子胆量?怕什么,我说放就放!这世上的事,哪儿有我做不成的?”
一整日忙碌,总算把要出门的东西收拾好,先装上车。为了不惹人怀疑,这三年攒的料子林棠只带了一匹绸一匹棉布防着会用,剩的把银钱和贵重首饰——大多是林黛玉给她的,也有王熙凤给的——装好,贾母赏的许多散碎东西都没放在包袱里。
她当然想去扬州再不回来,但万事皆有可能,她已经让贾母生厌了,得给自己留全后路。
今日才在王熙凤面前多嘴,为了黛玉的真心,她更要事事周全,省得贾母察觉她的心思,把她留下不让跟去扬州,那才是功亏一篑。
这晚,贾母因舍不得林黛玉,便要同林黛玉一起睡。
不必林棠守夜,她进了空间,对着书页都翻软了的《红楼梦》发呆许久,开始动手拆书,仔细把书拆成一页一页的。
第二日,贾母和贾宝玉带着千万个不舍,看林黛玉上了马车。
到得岸边便是弃车登舟。船上没什么事,林棠看着林黛玉一日比一日更担心林如海,在空间里挑书页的时候也越来越仔细。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年前腊月二十八,林棠整理好了能拿出来的原文,他们乘的船也靠了扬州岸边。
林家已另外有人,带了车马在岸边接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大冬天水路上不上冻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原书林如海也是冬天来信接林黛玉回去,“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所以腊月水路应该也能走。
注2:
个人看法,林家不但清贵还很有钱【本文重要设定】。
原文写林家“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林如海祖上袭的“列侯”,在秦称彻侯,居二十等爵制之首。西汉沿置,为避刘彻讳而改称列侯,又称通侯,其食邑多者万户,少者数百,皆为县侯,三国以后地位渐低(摘取自百度百科)。所以列侯虽然不在公侯伯子男五等里,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很低的爵位,不然林家称不上“钟鼎之家”。
“钟鸣鼎食”的意思是:古代豪门贵族吃饭时要奏乐击钟,用鼎盛着各种珍贵食品。故用“钟鸣鼎食”形容权贵的豪奢排场。
林如海这一代没有爵位,奢侈排场自然不如宁荣二府,但不代表林家穷。林家人少,还没有贾家这么多败家子,家财应该都攒得很好。
林家不在护官符“四大家族”里,个人猜想,首先是因为“四大家族”皆联络有亲,林家只在林如海一辈与贾敏有亲。二,四大家族是金陵四大家族,林家祖籍在姑苏……
至于薛家,虽然排在“贾史王薛”之末,但也不能说薛家是商人,地位很低贱。原文中明确说了薛家“本是书香继世之家”,祖上是“紫薇舍人”,大概就是唐代的中书舍人,位居正第五品上阶,这个职位虽然官不高,但有起草诏书参与机密政事的权利,属于皇帝亲信,地位不低的。
薛蟠“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没说薛蟠有官,但他仍是皇商,属于士族,而且和户部朝廷有旧情面。王夫人和薛姨妈是亲姐妹,关系很好,王夫人嫁给荣国公的幼子,薛姨妈的丈夫可能家世不如贾政,但也不会差特别多,甚至能力会比贾政更高。
所以巫巫认为薛宝钗不属于“低贱的商人之女”啊,林黛玉也不是“家里清贫没钱的丫头”,林黛玉出身算起来应该比薛宝钗高,但是薛宝钗比林黛玉强在有薛蟠这个没啥用的哥哥,不至于无依无靠。
巫巫写文一向是姑娘们可能有小缺点,但大家都是好姑娘,谁也不黑,该死的都是没用作妖的男人——
如果不赞同巫的以上看法请当做私设也行!反正都是我的个人理解,啾咪!
注3:林棠为了哄林黛玉说的,并不是自甘做奴才了。
到扬州啦~下一章就见老父亲!作话在解释设定的时候会比较啰嗦,其余时候不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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