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林棠自己之外, 没有人发现她最近经常在做噩梦。
被打死的那个男人口角溢出血沫,他瞪着眼睛,浑身抽搐着, 鲜血浸湿了泥土, 血腥味直往林棠鼻子里钻。
月光下他的面色青黑,血迹在他的衣服上显出黑色。
他如同一条装满了碎肉的麻袋一样被人拖下去了。
这个时代比林棠上辈子想象中的要更野蛮。每年的秋决名单只能由皇帝亲自审批后下发没错,但处以死刑的方式是当众斩首或者腰斩,甚至还有要当众受剐刑的。
围观死刑甚至是秋冬季节百姓们难得的“乐趣”和“热闹”。
但能经由各级地方官判处死刑,刑部复核、皇帝审批的只有“人”,而没有“奴婢”。
律法虽然规定主人不可无故杀死奴婢, 无故杀奴者徒一年,奴婢有罪而不先告官府者杖一百。可实际上主家要整治奴婢, 不必非要直接打杀。比方对于荣国公府的大丫头们来说,一句“狐媚子撵出去”, 就可以让她们颜面尽失, 只有自戕一条路走了。
余下打板子、掌嘴、罚跪、不给吃饭、辱骂、发卖到别的地方等整治奴婢的手段, 官府更是管不着。
而在遇到拐卖、□□(有男性家人的)妇女、通奸、抢劫等事时, 官府默许百姓动用私刑。
林棠知道她让人打死那个男子无论在道德上还是律法上——这时候的律法——都无可指摘。
她和黛玉带着这么多年轻丫头住在庄子上,不狠狠整治了这一个, 别说庄子上的男子心思浮动, 就是她和黛玉从自家带来的人,也难保不起异心。
她那日护住了香菱, 其实是护住了她们姐妹和所有的丫头们。
就算再不适应, 林棠也宁愿让人打死一百个这样心怀不轨的人, 也不想让她和黛玉,或者她喜欢的女孩子们,成为被折磨的那个。
但若父亲这回没能成功……
林家只有林如海一个人有职, 还是太不保险了。
“我已经对陛下上密折,世袭锦荣男,江苏织造郎中甄应嘉辜负上皇、陛下之皇恩,暗中倒卖私盐,哄抬盐价,损朝廷之利,一并罪证已经随折进上了。他家还有贪污受贿、仗势欺人、侵占民田等罪折内未说。先看宫内如何反应。”林如海对两个女儿道。
林棠问:“若甄家宫内有人,泄露消息,让甄家在京中钦差来之前销毁一应罪证,该如何是好?”
林如海道:“这你们不必担心。这一年……我与两江沈总督同查甄家之案,现下甄家一应动静,都在沈总督眼下。”
“这位沈总督难道是陛下的人?”林黛玉问。
“从前不是,如今是了。”林如海笑道。
林棠明白了:“是父亲说服了沈总督?”
林如海笑着咳嗽一声,转为严肃道:“非也非也,沈总督只是同我一样忠于朝廷、忠于陛下,看不得这等辱没圣恩之事罢了。”
林如海想用轻松的语言把那些勾心斗角、暗地里的龌龊肮脏带过,但林棠想问的就是这些。
沈总督是哪年中举中进士的,年岁几何,家中都有什么人?他祖、父都是什么身份,祖母和母亲都是什么人家出身?
他家与谁家是亲朋至交,他共有几个子女,嫡出的几个庶出的又是几个,都多大年岁,有没有功名,他孩子们的丈夫或者妻子又是谁家的?
他履历具体如何,曾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他从前是偏向于上皇还是哪位皇子,现在为什么又选择今上?他家的近亲又都选择站在哪边?
林棠问了林如海将近一个时辰,心满意足的得到了所有回答。
“看来这位沈总督也是陛下特意放在这里,试探忠心的。一个江苏就这么热闹了,倒不知别的地方如何。”她继续思索。
沈总督从前略有些偏向“坏了事”义忠亲王,但又没明确表态。后义忠亲王谋反,就算是沈总督这样没明确站队的大臣也被上皇不喜。从刑部尚书被外放为两江总督,品级虽是一样,却算是明调暗降。
今上正好拿甄家试沈总督。
分明是上皇心腹的甄家,现下倒成了今上试探大臣的试金石了。
倒是不知沈总督的外调是上皇之意,还是内中有今上促成。
“棠儿不能入朝真是可惜。”林如海说得口干舌燥,连喝了好几口茶。
林棠没把林如海这句夸赞放在心上。
她自知并非真的十三四岁女孩儿。她活了三十多年,先和家人斗智斗勇,后和领导同事办公室斗争得来了许多经验,所以才比同龄的人看得明白一些。
林黛玉听得入神,问:“爹爹,可沈总督已经六十有四了,他这个年岁,过两年便要致仕,为何还要冒着得罪上皇的风险,同您一起对付甄家?”
林如海又喝了一杯茶,才笑道:“他虽要致仕了,可他家中还有子孙,陛下才过而立,他有了机会,自然要为子孙考虑。”
参甄家的密折已经送往京中,林如海搜集了甄家五年的罪证,证据确凿,只看今上如何与上皇周旋。林如海现在能做的只有和沈总督一起看好甄家,余下只有等待。
弄清楚了林如海的进度,林棠觉得是时候试验牛痘苗,以防京中传来不利消息时还有个后手。
离过年还有两个月,如果动作快些,三个月之内足够做好试验写完奏折,在明年开春的时候送入宫中。而且痘苗只能保存几十日,再久就要失去效力了。
林棠唯一犹豫的是,发现了牛痘苗防治天花,真的能算是很大的功劳吗?毕竟还可以种人痘。现在的“熟苗”死亡率已经很低了。
“棠丫头,你别太小看天花了。”林如海叹道,“天花时常便有,即便是种人痘,百人中也总有两三个熬不过去的。所以就算是皇子公主种痘,也需至少等到六七岁,身体康健方可。且种痘需隔离半月至一月,略贫些的人家既无空屋,也无人力财力。地方官府能力也终究有限。往常都是有天花才有痘苗,若这牛痘真如你所说,千人中也不会有一人死亡,又取用方便,等天下人皆种了痘,那真是不世之功,救人无数。”
想到李大夫(兽医)和吴大夫这几个月不知辛苦的兴奋劲儿,林棠定神,问:“那既是这样,父亲,我和妹妹是否能凭此功得封官爵?”
*
吹了一路的冷风,林黛玉回到屋中时仍觉恍惚。
爹爹说官位是不大可能了,但承诺会给她和姐姐争取爵位……
姐姐是怎么想到她们可以论功封爵的?
她一直以为这个功劳该是爹爹的。
“自然是有了父亲才有我和妹妹,可说句不好听的话,父亲不可能护住我和妹妹一辈子,您的官职再高,也不是我和妹妹的立身之本。”姐姐这么说。
她发现姐姐的想法有的时候并不遵常理,但是细思又都有道理。
“今日好好的歇一天,明天咱们就要开始忙了。”林棠喃喃道,“明日搬到园子里去。为了保险,还是别拿拐子试痘苗了,幸好父亲还没同官府说,人心难测……但若让自家人试,我又怕出什么意外……”
林黛玉静静躺在林棠身边,忽然说:“姐姐,就在家里找人试罢。”
姐姐看着心狠,其实她知道姐姐是最心软的。
不能把坏事都让姐姐做了,她也该承担一些。
“姐姐不是确认牛痘苗管用,不会死人吗?”林黛玉迎着林棠的目光说,“试了牛痘苗的人不会再得天花,还会得家里的赏钱,有益无害,姐姐不用犹豫。”
“可万一有什么意外……”林棠还是觉得迈不过去心里那道坎儿。
“如果有意外,也是我、爹爹和姐姐一起承担,不是姐姐一个人的过错。”
林黛玉抓住林棠的手指,觉得姐姐和她一样,也还只是个小姑娘呢。
歇了一晚,第二日,林棠和林黛玉便搬到了墨月馆中。
林府的花园不算大,但也绝对不小。墨月馆位于园子西北,地势最高,正中三间二层小楼,靠西是三间厢房两间耳房连着廊桥,后面还有两间退步。
林棠林黛玉的卧房在二楼,一楼给丫头们住,三间厢房内住的是两位大夫家中的女眷——为了确保牛痘苗的消息不泄露出去,林棠宁愿牺牲一部分**,也要把这些女眷给看住了。
而终究男女有别,两位大夫和他们的儿子只能安排在园子外面,由林丰带领心腹男仆轮班看守角门。
距墨月馆最远,而和花园前门最近的雪芦斋,被选为试验牛痘苗的场地。
两日后,雪芦斋内外都被严格的打扫消毒——基本全用烈酒泼了一遍——过后,自愿试验牛痘苗的三个人住了进去。
她们是甄英莲、雪雁和夏浓。
甄英莲是最先表态愿意试痘苗的。余下春纤绿歌和朱琴也都愿意。林棠把她们排在了第四批。
接种的第一天,三个人都没有出现症状。
第二天,夏浓的手臂上出现了小脓疱。夏浓吓得抽噎了一整日。
第三天,甄英莲和雪雁也长出了脓疱。
十天内,三个人先后轻度发烧后退烧,她们接种的手臂上只留下了小小的疤痕。
退烧后又观察了十日,三个人都被两位大夫确定已经痊愈,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在甄英莲、雪雁和夏浓退烧后的第二日,第二批的三个人——林茂、曹华和卫嬷嬷,分别住进了雪芦斋和前面大夫们居住的院子,接种了从第一批三个人脓疱上取出来的痘苗。
第二批退烧后,第一批又接种了一遍牛痘,以观察痘苗是否生效。
十二月初,林如海用尽关系找到的人痘苗到了,林棠立刻让两位大夫给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的九个人接种试验。
牛痘苗无疑是成功的。牛痘痊愈的人不会再感染天花,而牛痘苗的症状比人痘苗轻得多。[注1]
离过年还有二十多日,而从七月到十二月,五六个月的积攒下来的记录都要梳理,林棠和林黛玉与剩下的三个丫头在第四批接种,几个人把自己关在墨月馆内,从睁眼到闭眼都是整理记录。
虽然试验还没做完,牛痘苗的毒·性还可以继续减轻,但她们已经准备先写出一个条陈。若年后情况不好,这就是林家保命的手段。
*
林如海的密折已经到了京中。
皇宫大内,登基五年有余的今上却并未住在帝王应住的紫宸殿里,一国之母皇后的寝宫也不是凤藻宫。
帝后二人和妃嫔们的居所在皇宫东侧的麟德宫——
更多的人称它为东宫。
帝后的寝宫紫宸殿和凤藻宫,现是上皇和太后住着。
今上每逢开朝,要先从东宫入大明宫,在紫宸殿给上皇问安,才能在含元殿召见群臣。有时上皇要一同上朝,今上就只能坐在龙椅旁次一等的位置上。
这样受制于上皇,连紫宸殿都住不得的皇帝,齐煜做了将近六年。他已经做好了再住东宫五年的准备。
做皇子时他就是所有兄弟们里最不起眼的,既不似义忠亲王居长,也没有好舅家,没有战功,没有受宠的母妃。
他耐心等到了二十五岁,娶了一个家世不算太高,但算得上清流的温柔贤淑又聪明的王妃,低调与兄弟们看不上的官员拉进关系,在工部这个地方专心盖了一年又一年的房子,修过两次河堤,有些功劳在身,渐渐得了一些不愿意站队的高官们的好感。
但还没等他找到上位的机会,义忠亲王就谋反了。
还没有羽翼丰满,他就被受伤的父皇推上了皇位。
开始他还以为他的忍耐可以结束了,朝廷吏治**,弊端渐起,勋贵们胡作非为,这些都是他早就想要整治的乱象。
可第二天他就发现,他在群臣面前是新帝,在父皇面前,他仍然只是一个臣子。
一个臣子,怎么能动君父的信臣!
不过,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时间。父皇已经老了,他才刚过而立。
但毕竟除了他之外,父皇还有一个儿子。且父皇愈至暮年,身子反而越硬朗,当年受的伤也似乎都好全了。最近他觉得父皇已经在后悔退位,把皇位传给他。
当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废的皇帝,这滋味可不好受。
他一直在想办法削弱父皇的实力。
这才刚过五年,连荣国公嫡亲的女婿都站在他这边了,看来他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齐煜恭敬递上御印,上皇用苍老的手接过,在圣旨上扣下鲜红的方印。
“着亲军都尉府详查!若两淮巡盐御史所奏为真……”上皇的面色阴沉中夹着恼怒,“立时缉拿甄家所有男女,查抄家产,进京候审!”
齐煜叹道:“林御史对父皇真是一片忠心。听得他去年就把女儿从荣国公府接回了扬州,只怕他那时就察觉了蛛丝马迹,决心就算辜负岳家,也要替父皇揪出这些……”
上皇怒色稍减,道:“朕记得他,他二十二岁就中了探花。这个人朕还算没看错。”
“他任两淮巡盐御史几年了?”上皇记不大清。
“将要六年了。”齐煜忙说。
“历来巡盐御史只任一年,至多两年,他一任六年,等甄家的事完了,就让他进京罢。”上皇道,“此人是个忠臣能臣,你要好生用他。”
齐煜忙道:“儿臣尚不明白如何用人,还请父皇教导。”
上皇皱眉:“你都三十多的人了,连怎么任命官员都不会?叫朕将来怎么放心把江山交给你?”
齐煜忙跪下:“父皇万寿无疆。”
“你起来。都是天子了,不必如此。让大臣们奴才们看了,你做皇帝的威严何在?”上皇道。
齐煜慢慢的站起来:“跪父跪君,天经地义,儿臣不怕人看。”
上皇这时才露出个笑:“你啊。”
但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还未卷起来的圣旨上。
“甄家,贾家……”
“林海有几个儿女?”上皇问。
“似乎……他嫡妻贾氏只得一个女儿,今年还不到十岁?”齐煜分明知道林家都有什么人,却做努力思索状,“皇后今年说过,林御史找回了被拐的侄女认成了女儿,也记在贾氏名下了,比他亲女儿大两三岁。”
“被拐了?”上皇追问。
齐煜“答不出来”,只能讪笑。上皇也没逼他,命太监有知道内情的回。
太监道:“回陛下的话,现林御史之长女林茜棠乃是其隔房堂弟之嫡女,五岁上被拐,辗转被卖给荣国公府奴才赖家,赖家又送给了荣国公夫人,荣国公夫人给了林御史亲女使唤。去岁林茜棠随林御史亲女回扬州,验明身世。林御史怜其父母双亡,特认为女儿。今年刚好十三岁。”
上皇听了摇头:“林家这两个女子一个被拐过,做过丫头,一个又太小,都不合适。”
齐煜忙道:“父皇刚赏给儿臣贾氏周氏,儿臣不缺妃嫔。”
上皇立时问:“册封贾氏的圣旨可发下去了?”
齐煜又忙说:“父皇所赐,儿臣不敢怠慢,贾氏的位分又高,本看准了本月十六日宣旨册封,如今还有半个月。”
“那你收用了她们没有?”
上皇问得齐煜一噎,忙道:“父皇所赐,尚未册封,儿臣不敢妄动。”
“那就先别宣旨了。”上皇道。
“父皇这是……”齐煜压住心内的高兴,用迷惑的语气问。
上皇沉声道:“等看了甄家如何,再论贾氏是否堪配为后宫妃嫔罢。”
作者有话要说: 巫巫归来~
这个是昨天的,今天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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