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番外岳汝婷
上京城里头,最大的那座宅子已枯寂许久。
红墙黄瓦之上便是年年修葺,也不免透着三分孤凉。
岳汝婷捧着手中的鎏金暖炉,怔怔出神。
宫中的梅花开了,很美。
可记忆中那个会为她折花作簪的少年面容已渐渐模糊,着实让人心生惶恐。
“太后,圣上在前殿候了多时,您……”
宫中女官望着岳汝婷髻上白发,不忍地低下了头。
太后年岁还轻,可双鬓已生出不少华发。
听说几年前宫中大乱,那乱臣贼子被诛后,后宫里头的人被清洗大半。
而如她们这等新进宫的人,自是不知以前的事。
不过有件事是所有宫人都心照不宣的,那便是先帝同太后感情甚笃,宫中处处都留着先帝同太后昔日恩爱的影子。
梅院的花无论盛开亦或是凋落,都可牵动太后情绪。
“哀家知道了。”
岳汝婷捧着手中暖炉站起身,还未等出殿门,便觉一股刺骨寒风吹来。
待女官为她披上十分厚重的裘皮绣糕毛披风,她才觉得那股子从心底往外透的凉气,没那般令人胆寒了。
“母后,你身体可好些了?”
谢蔚穿着皇帝冕服,他刚刚下朝,听宫女说太后身体有恙,便急忙赶了过来。
待见到自己母后面上那浓重的疲惫之色时,不由升起一阵担忧。
“蔚儿过来。”
冲着谢蔚招手,岳汝婷面上带着慈爱之色。
伸手摸了摸谢蔚额头,岳汝婷忙让宫女去准备先前煨着的汤。
“外头天凉,待会儿你多喝些,好生暖暖身子。”
感受着自己额头上那双冰凉的手掌,谢蔚低头看了眼岳汝婷怀中捧着的暖炉,心中酸涩,险些难受得哭出声来。
他的母后受苦了。
这些年来,朝中动荡,因着他幼年登基,外头心怀不轨之人并不是少数。
朝中虽有战神转世之名的琩王谢珩,同诚阳王谢望舒摄政监国,可他二人俱都不是贪恋权势的。
寻常事情,便都丢给了他,同先帝驾崩前为他挑选的帝王之师去烦心。
起先太后对琩王和诚阳王还都颇为忌惮,生怕他二人有那谋朝篡位的心,可如今就连谢蔚都瞧得出,只怕他把这帝王之位拱手让人,他那两个皇叔也只会躲得远远的。
也正是因为他母后看出这个,知道他的帝王之位只会越坐越稳,如今身子竟是愈发不好了。
就好似她已经放弃了世间一切,这人世间再没什么能留得住她一般。
“母后,孩儿还有许多功课不懂,您教教孩儿。”
谢瑖让身后太监把东西递给自己,他接过来后,翻了翻递给了岳汝婷。
“这等功课可不像是出自你手,你是我亲自启蒙,亲自教导的,娘亲怎会瞧不出你的水平?”
冰凉的手握住谢蔚,岳汝婷秀美面容微微一笑,带出几分谢蔚不曾见过的动人。
“莫要担心母后,你知道,有些事情母后等许久了。”
她音色淡淡,可语气却带着三分期盼。
谢蔚明白她的意思,可也就是太清楚明白了,他心中才万分难受。
他的母后,一直都在等他可独挡一面的那一日,他的母后,若非是为了他,只怕早就奔赴自己父皇而去了。
谢蔚语带哽咽,他如今也不过总角,他没有信心能把这天下治理的多么好,他怕自己并不适合做一国之君,他怕……
他怕很多事情,最怕的便是自己的母后离他而去。
“母后,您可不可以再等等。”
“等孩儿把这江山变为父皇心目中的盛世,等孩儿娶妻生子,等孩儿……”
“母后等不了,也不想等了。”
岳汝婷拉着谢蔚的手,看着他越来越像谢瑖的面容,心中溢出柔情。
这是他们二人的孩儿,如今他已十分优秀,她完全放得下心。
“你父皇等母后许久了,他那人重诺,既说了会一直陪着我,就必然会等着。”
“娘亲不想让你父皇等得太久。”
谢蔚闻言鼻尖一酸,看着自己母后那愈发灰白的面色,心中不由一恸。
他对他父皇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驾崩前,对他说的那句吾儿甚是可爱上。
那时候父皇面容憔悴,但揽着他的手却十分有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谢蔚对那日的场景都无法忘记,他也不知是父皇临终前的面容太过骇人,还是那父子天性让他牢牢记住了那场景。
父皇给他起名为福佑。
谢蔚年纪渐长,懂得越多,便越是能明白他父皇是个多么博学,多么有治世之才的人。
“孩儿日后想成为父皇那般的人。”
他会照着父皇同母后的期望,让这天下百姓衣食无忧,国富民强,让这世间律法如烈阳,朝晖满地。
他希望在他治理之下的国家,再无吞声饮泣之百姓。
五年、十年,或许需要更久,但终有一日,他定会把这百年盛世,万世昌荣送到他父皇和母后面前。
“娘亲的心孩儿懂,娘亲……尽管放心。”
还是第一次见到谢蔚哭鼻子的岳汝婷,心中酸得不行,只能一遍遍不停摸着谢蔚的头发,反反复复说着:“蔚儿乖。”
抓着岳汝婷那已经瘦到摸不到肉的手,谢蔚哭着抱住了她。
他母后的身子已经垮了,他便是再强留,于他母后来说也不过是折磨,既如此他不如放他母后去寻父皇,她二人情比金坚,想来许是正同母后说的那般,父皇还在等着她。
那日过后,岳汝婷的气色明显好了起来,谢蔚日日下朝都会到太后寝宫来陪着她。
有时是母子二人一同用膳,有时是谢蔚静静听着岳汝婷讲述往日同谢瑖的点点滴滴。
“今儿个穿这件衣裙,把这口脂拿给哀家。”
“这傅粉着实太白了些,把那融了小黄香的胭脂拿来……”
谢蔚进殿的时候,正见岳汝婷十分难得地描眉上妆。
他看着气色大好,且面上还带着几分娇羞的母后,停在了原地并未再上前一步。
他年岁虽小,可也瞧得出今日的母后……并不寻常。
许是心中已有几分猜想,谢蔚红着眼,静静看着母后梳妆。
他以前不知,原来自己的母后竟这般漂亮。
宫中女官为岳汝婷梳髻,岳汝婷看着上头白发皱起了眉。
女官见状心中一凛,慌忙便要跪下认错。
她们不知,往日太后并不在意这头上的白发,也从未刻意遮掩过,怎得今日见到心情便这般不好了。
“罢了,你们下去吧。”
挥退宫女,岳汝婷面带笑意透过面前铜镜招呼谢蔚。
“蔚儿,你来给娘亲梳头。”
枯瘦的手捏着发梳,岳汝婷把它递给谢蔚,谢蔚接过的时候,手掌微抖。
“蔚儿莫怕。”
发梳不甚利落地梳着,偶尔还会刮断几根长发。
谢蔚心中难过,岳汝婷却是轻轻安慰。
他一介少年帝王,又哪里会给人梳发,一直在妆台前站了好久,谢蔚都未曾帮自己母后梳成发髻。
磨了半晌,还是往日里专为太后梳头的太监过来,帮着谢蔚一同把岳汝婷的头发梳理妥当。
“娘亲今日如何?”
“倾城倾国,堪比巫山神女颜。”
谢蔚哽咽,面上却带着至诚笑容。
母子俩一起用膳,今日的岳汝婷格外有兴致,同谢瑖讲了许多他儿时的糗事。
“你那时候一手抓着八馅儿果,一手抓着鲜支酥,口中叼着蟹饺,那蟹饺还在嘴里,你那小手便不住想要把鲜支酥塞进口中。”
“那时候你刚回到娘亲身边,娘亲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慌得我……”
慌得她一遍遍喊着谢瑖的名字,又抱着谢蔚哭了许久。
她同谢瑖有普安的时候,便是谢瑖一手伺候着,他不放心宫女,只要自己下了朝,无论白日晚上,都是他照顾着。
倒是比她这个为人母亲的强上许多。
想到谢瑖,岳汝婷面上渐渐染上一丝绯红。
看着已经开始走神的岳汝婷,谢蔚抿唇,也想起了当日场景。
他记事早,莫说他进宫时候都已经三四岁了,便是先前在宫外的日子,谢蔚也是有印象的。
他记得那夜母后抱着自己,一句又一句喊着父皇的名字,音如泣血。
满屋子的宫女太监吓得跪了一片,他自己见状又把口中蟹饺吐了出来。
自那时候开始,他母后再从未给他吃过蟹饺。
他母后把一腔孤勇同刻骨的情爱都给了父皇,把心中所有柔情都给了自己。
所以他不敢阻拦,也不能阻拦。
二人用完膳后,谢蔚看着自己母后入睡,才走出她的寝宫。
“圣上不回寝宫?”
“不了,今夜朕在这里守着。”
第二日清晨,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给太后请安,掀开帷帐才发现太后身着华服,面带妆容,竟已经去了多时。
她惊慌着出声,正准备向圣上禀报,却见圣上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对着太后跪拜磕头。
礼毕,才哽咽着道了句:“太后薨了。”
史书记载,昌顺十六年,三月戊申,太后薨于仁寿宫,五月辛丑,与神尧圣贤孝睿皇帝合葬于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