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的银票地契都在, 只那些压箱底的玉器,瓷器,还有绫罗绸缎,香云纱等布匹少了,还有压箱底的那一箱东珠,也少了许多。具体数量,都登记在册。这些年被老太妃强要了去的一应财务,都报了给郡王府。大小姐,您过过目。”
徐嬷嬷已经改口换杭暮云为大小姐了,和离了之后,可不就是未婚的大小姐吗。
自杭清平安归来后,她也不抄佛经了,闲暇时间都在同当年的闺中密友宴饮小聚,或是待在房里做些衣裳。
她瞧着杭清的靴子似乎有些不跟脚, 便量了杭清的尺寸,打算给她绣几种时下男子兴潮的暗色低纹样式。
“三日期限只剩下最后一日,不需要他送个一模一样的送过来,赔上价格相当外貌相当的器物或是银两也就算了过了。若是少了一丝一毫,告诉他萧元嘉,别怪我不念旧情,报上官府。”杭暮云按杭清说的做,声音极重,是动了真格的。
徐嬷嬷秋和秋月等人如今有了杭清撑腰, 底气足。
三人并着原先东苑里的丫鬟们都带着一股气, 她们现在也是横起来了,想着怎么出出这近十年在这小院子里积攒的恶气。
杭清就将剩下的事交给了杭暮云自个儿解决, 有性子烈脑子却颇为聪明的杭宝微在一旁看着, 杭清不用担心会出事。
多派了些女侍们跟着, 总不至于出事。杭清交代杭暮云,给萧元嘉一个拿银两诋过的机会,若是交不齐再说。
明面上金银地契都在, 私下里一应值钱器物, 少了许多, 甚至还有一些以次充好之物。
这大多都是陈侧妃得了掌家权之后,示意府中奴才做出的事。
那次被软禁, 她们库房的钥匙甚至还被陈侧妃打过主意。
杭暮云回了晋王府, 她未出阁前的闺房。里边一应摆件都和当年一样,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果不其然,他听到上首的萧成器发话:“都愣着做什么?快去给郡王瞧瞧身子。”
萧元嘉:???又来?
这里随便拿出一件都价值百两,足够衙门足够立案了。
不过即使他真能拿出相应的东西抵债,郡王纵容小妾盗窃妻子财务,这丑事,不到两日已经传遍了皇城。
萧成器看着下首满脸沧桑的堂哥,心里快要笑抽过去。
怎么竟是这么个病症?堂堂大男人竟然得了这个病?这说出去多难为情?
萧元嘉抬头看着一圈的太医,顿时心里便知不妙。
圣上发话,太医自然不敢不从,一个接着一个给萧元嘉把了一遍脉,结论自然一样,十几位太医都纷纷摇头。
萧成器眼中神色不明,问道:“你可知罪?”
萧元嘉脸上不漏情绪:“回禀陛下,臣有罪!”
萧成器奇怪:“哦?”
“前些日子京中闹了歹徒,我和首芳弟出去喝酒,糟了贼人掳掠,臣与之搏斗间受了重伤,自那之后,身体便一直没能恢复过来。首芳弟可以为臣作证。”
萧元嘉深知,陛下这是听了谣言,怀疑起了自己子嗣的血统来。
如今自己已然名声败坏,若是自己的病好不了,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灵哥儿的位置。
殿门敞开着,午后的阳光穿过悠长的黑暗,直射明堂之上。
高堂之上,萧成器生的也是好颜色,美姿仪,身量颇长,一双琉璃般的眼眸中有寒星点点,睫毛浓密纤长。
不甚规矩的坐姿,百无聊赖的用手撑着下颚,脚尖甚至还在摇晃,像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
他不知信还是没信,甚至压根儿觉得这都不重要,只是一个发作萧元嘉的借口。他一早便知道清河郡王不像看上去那般老实,准确说来,整个皇族宗室,没一个是老实的。
可这清河郡王,自小便最叫他恶心。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两面三刀,说的便是他。
萧元嘉不小心与上首的圣上对视了一眼,连忙移开视线不再敢抬头,这一刻他意识到,眼前这名天下之主,他一直都瞧不上眼的圣人,并非他想象的那般好糊弄。
萧成器敲着桌面:“院判来说,清河郡王的脉象,是否如他所言?”
这哪里能查出来,院判摇摇头:“无从查起。”
萧元嘉屈辱的跪了下去:“陛下,若是不信,可召来臣的孩子,进行滴血认亲——”
院判连忙进言:“滴血法分合血法同滴骨法,前者或有误差,若是叔伯兄弟,或是远支表亲,更甚至毫无血脉联系的两人,也是有可能两者相融合的。”
一般都是发生冤假错案的时候,才会用,这涉及到皇室血脉,院判不敢大意,将弊端都说了出来。
萧成器笑了笑:“堂兄可能明白朕的为难?若是有些许差错,这血脉便混淆了。”
萧元嘉此刻才意识到皇帝想要干嘛,他压根儿就是不打算听他解释,直接定了他儿子血统不正的名头。
“灵哥儿确是我的孩子无疑。”
萧成器:“朕倒也并非要强人所难,只是他不能做嗣子,堂哥是否明白?”
萧元嘉装傻:“若是臣的病好不了,生不出其他儿子来?那臣这岂不是断子绝孙?”
萧成器一锤定音:“宗室有许多血脉纯正的子侄,你去过继个来,下一代便还是国公的爵位。”
本来下一代也是要降爵的,萧成器这是打算承诺,只要他抱养,就不计较的意思。
萧元嘉没成想小皇帝这般毒,直接釜底抽经了。连给他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他怎么会愿意?几十年的筋疲力竭,结果好了别人去?
萧元嘉:“陛下,可是听了晋王的谗言?他是在替他姐姐报复于我”
萧成器颇有些好笑:“谗言?晋王这几日都未曾进过宫。”
“你宠妾灭妻,私吞妻子嫁妆,哪一件不是真的?这是谗言那什么又是真?清河郡王,近几年来一桩桩事件,你太过令朕失望。”萧成器换了个靠姿,道:“你抽空去宗室里看看合眼缘的孩子,有适合的朕便替你做主了,且退下罢。”
萧元嘉走出殿门,对着上面的那位早就恨入骨髓,他心中思忖着对策,迎面遇到一群面熟的高官朝臣,嘲讽的神色劈头盖脸的朝他丢来。萧元嘉低下头,快步避开他们走开,听到吐痰声,惊觉不妙,低头看,自己腿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块浓痰。
“你......”萧元嘉指节攥得发白,才克制住想要出手的冲动,他一向在人前温和有礼,做不出群殴的事。
罪魁祸首,一脸就是我吐的,不爽来打我啊的粗鲁络腮胡。
朝臣见两人有打起来的架势,连忙上前拉扯,“哎呀,这后生也不看清楚路,清河郡王千万别同他计较。”
“是啊是啊,这小子平日里走路都不看路的......”
“呸!连老婆嫁妆都能偷的家伙,还好意思出门?滚回你府里别出来丢男人的脸!”
“唉!长庚你怎么说话的呢!这位是郡王!你放尊重点!”
穿着禁军武卫服的武将正是刚才吐了萧元嘉一口痰的人,他年少时在杭元正手下做过几年的兵。
今日得知昔日主将的女儿遭到如此对待,他气的一宿没睡着,如今竟然正面遇上了,焉能给萧元嘉好脸面?
郡王了不得?这皇城最不缺的就是权贵。
一群人上来装模作样的拉住这个混不吝的糙汉,萧元嘉没成想这人被人拉着竟然还能挣扎着往他身上又咋了一拳。
“哎呦,长庚弟,这可使不得,这位可是郡王。”拉扯他的人又是这句轻飘飘的废话。
“抱歉......手滑,没拉扯住。”
萧元嘉今日遭遇的事太多,过继嗣子的消息传出,暗地里与他结盟的那几位恐怕不会再信他的话。
小皇帝同杭清咄咄逼人,他恨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可无奈如今只能忍着,到底还要忍耐到何时?
风雨欲来,与萧元嘉倒霉不同,晋王府一片张灯结彩。
杭暮云和离没几日,从郡王妃直接摇身一变成了郡主,与册封诏书一同来的,是宫中的赏赐以及仪仗宝册。
晶莹剔透的玛瑙,光泽玉润的羊脂白玉,青透翠绿的翡翠香珠。
郡主爵位仅在公主之下,还有御赐的郡主府,日后杭暮云若是再度成婚也是仪宾上府里来。
这真是再合适不过,杭清表示很满意。
看看皇家多会做人。
家中未婚女眷,一个县主一个郡主。
过了几天同下属四处闲游的生活,杭清一直未曾上早朝,但不妨她听说关于自己的传言。
才回京城几天,杭清便是京中顶级流量。
据说皇宫里弹劾她的奏折,堆得不知有多高。
每日上朝,也是为了她争吵不休。
但这丝毫不影响到她,依旧该干嘛干嘛。
第二日,三日期限的最后一日。
烈日高照,萧元嘉焦头烂额,府里妻妾众多,自打上次的丑事一出,府里这群妾氏全都学了杭暮云的模样,要拿了嫁妆要回娘家去。
这要是一般人家姑娘,他直接毒死得了。可偏偏年轻时为了大业纳的妾氏都是京中数得上名头的姑娘,要不就是父兄在朝为官的,要不就是豪富人家的独女。
还有杭清派的人明里暗里的盯着,他没办法动手。
即使这样,他还要每天留出时间来寻医问药,寄希望于自己的身体有起色。京城贵族间没有秘密,一传十十传百,才三天时间,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清河郡王府的那些破事了。
早上去买菜的仆人被人发现是郡王府的下人,连买菜的老伯都不愿意卖菜给他们。
萧元嘉的年俸不过百两,祖产早被他父亲败的差不多,留给他的就是一个烂摊子,要不是靠着后院的女人嫁妆撑起,哪里能过的像这几年这般潇洒的。
“主子,”管家忧心忡忡,低头哈腰,唯恐身前这位一不开心就拿他出气:“府里能赔的都赔了,连您房里那些藏品都充了上去,这还差的远......”
萧元嘉烦躁的揉着太阳穴:“去找母亲要,她要是不给,就直接去她库房里搜。还有陈侧妃那里,一并全搜了。”
他对陈卿卿早就没了丝毫同情,有的只是憎恶和鄙夷,连见都不愿意见她。
搜光了老太妃和陈侧妃库房里的宝贝,这也不够。
萧元嘉沉着脸从书房里翻查良久,端出一个紫檀暗盒,交给了清河郡王府管事,拧着眉,从牙缝里挤出语句:“清点一下送去晋王府,好生同晋王赔罪,切莫再得罪了晋王。”
管事躬身接过,应和道:“郡王爷放心,我这便带人过去,势必安稳住晋王。”
萧元嘉看着管事走出院落,独自又走进了书房,执起桌面上昏暗的烛火,打开了一处暗阁,露出一扇秘门,他持着烛火走了下去。
暗室深处背坐着一个身影,头发半白,背脊驼的厉害,低着头不声不响的坐在暗处,如同一座雕塑般。在昏暗中有几分可怖。
“元老,劳烦你久等了。”萧元嘉放下烛火。
对面这老态龙钟的老者,正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嫡亲兄长,原荣国公元世宁,十几年前便辞了爵位养老,如今的荣国公是他嫡长子。
值得一提的,月前下了昭狱,数日前被小皇帝下令腰斩于市的是他的小儿子。
元世宁这几年身体愈发差劲,得知最宠爱的小儿子的死讯,更是气急之下卧病在床。
这几日才勉强好些。
号称铁打的元氏,流水的皇帝。元氏做为盘桓中原五六百余年的顶级豪门,实打实的前朝第一世家,前朝灭国后,归顺了大夏开国皇帝。
立国后,通过联姻,顺利保住了他第一世家的宝座。
□□皇后乃元世宁姑母,太宗皇帝与元世宁为表兄弟,等到了元世宁幼妹入主后宫,生下彼时的太子,即先皇帝后,他升级为了皇帝的舅舅,后来又送了大女儿嫁给外甥做皇后。
原本是打算这一代代的包揽了后座的,结果不成想差错就出在先帝,萧成器父皇这儿。
先帝有能耐,压根儿不吃他老娘扶持娘家那一套,包办婚姻是什么鬼东西?压根不给元氏这个机会,只要是元氏的姑娘,一个都别想进宫,送进宫来当侍女他都不要。
这才没让下一代龙子皇孙再染上元氏血液。
随着小皇帝亲政,后宫太后娘娘与太皇太后争权胜出,这元家的处境越发尴尬起来。
元世宁用帕子按着嘴,咳嗽了两声,脸上全是层层褶皱和斑纹。
他就着透过来的烛光,看清了对面人的脸,确实如传言中那般得了病?若真是如此,萧元嘉这个郡王,还值得他押注?
元世宁声音干瘪,含着一口痰般又阴冷又闷,问萧元嘉:“郡王这几日事迹传的风风火火,听内宫传来的消息说,连陛下都宣你过去瞧病了?怎么如此不注意?年纪轻轻玩女人玩过头了,还是想学康王?”
元世宁的声音看似古井无波,实则就是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直白告诉萧元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隐瞒下去,咱就撤资了。
萧元嘉心沉到了谷底,嘴里说着连夜想好的说辞:“不过是近来受了些内伤,元老放心,不至于伤到根本。元老难不成还不明白小皇帝的心思?自上次边关一案,多少人牵扯了近来?我如今是他眼中钉肉中刺,他想法设法挑我的错处,太医院那帮,还不是听他的吩咐?”
元世宁旧伤被挑起,想到了幼子当街被分成两段,眼睛良久都没闭上的情景,只觉得胸中一闷,血腥气味在口鼻之中翻涌。
他强行咽下血腥:“如此这般,连晋王也与你不对付?这么些年的郎舅,你都拉拢不来?”
萧元嘉脸色羞红,一掌拍在桌案上,震的上边的棋子落的一地,他咬牙切齿:“那杭清不过是萧成器手下的一条狗!还不是指哪儿咬哪儿。”
“一条狗?”元世宁磔磔怪笑,嘴里念叨着:“如此战功赫赫的狗,你怎知不是狼?罢了罢了,狼也好,狗也罢......既是同小畜生上了一条船,那便不可再饶恕。”
萧元嘉听了面露欣喜,恭敬问道:“元老是什么打算?萧成器也将大婚,我怕再耽搁下去,恐生事变,再无机会。”
“你动过手脚?”
“不...不曾。”他不敢。
元世宁清了清嗓子,嗤笑道:“当日大好时机在我等面前,你缩头缩尾不敢出手,叫的杭清小儿救出了小畜生,叫的我家小儿横死于市,竟然还敢有求于我?如今你想再翻盘可是不容易了,却还敢动手?蠢货行径得罪了手握实权的妻弟,你可是中了邪不成?”
“元老,我自然是悔不当初,可错了一时,不能一直错下去!锦钰同我一块长大,他的死使我日夜难眠,您难道甘心亲眼瞧着锦钰死不瞑目?愿意瞧着元氏一族日渐没落下去?太皇太后尚在,萧成器就能毫不对元氏留情,您难道还不早做打算?”
“竖子可笑至极,”元世宁目光阴翳,冷冷打量萧元嘉:“我要是你,立即杖毙府里的侧妃,送走庶孽,想尽办法挽回杭氏这尊大佛,迎回家中一日三炷香供着。有晋王的加入,你尚且够资格同我谈判,如今竟然要挟起我来?呵呵,你愚蠢至此,怕是不合适那个位置。”
萧元嘉何曾不明白,可他怎么舍得,陈卿卿是他唯一真心爱过的女子,更何况她此刻肚子里还有免死金牌。
“元老,杭清此人您也许不知,软硬不吃,绝不会行反叛之事,根本无法拉拢。”
元世宁听着没有回应,也不知信不信。
萧元嘉对着元世宁,几乎跪到他面前磕求:“元老,若是得元老相助,他日江山我必当与元氏共享,太子只会由元氏女子所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元世宁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眼光毒辣,如何会被萧元嘉三言两语欺骗,白做功夫。可元氏处境艰难,他别无选择。
子孙不成器,太皇太后日渐老迈,小皇帝这几年也愈发不耐烦太皇太后做派,等唯一能护着元氏的大树倒下,元氏势必如同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一个小儿子已经叫他痛彻心扉,更何况整个家族。
元世宁见状,说:“也罢......姑且信你一回。”
他俯身将被打乱的棋局一颗颗摆放好,看了片刻,似乎不太满意,又将其全部打乱,重新摆放。萧元嘉静静看着,不敢催促于他。
元世宁捏起一颗棋子,将其落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落定,这才发话:“此时也不是大肆结亲的好时机,我府上还有几位待字闺中的姑娘,便委屈了她,你先纳她为侧妃,等日后......再行封赏。”元世宁仿佛在谈论一颗白菜多少银子一般,就将府上不知哪位孙女终生大事定下了,这是一桩买卖,元世宁要萧元嘉付下首款。
反正于他而言,一切都是为了家族,他没完全信了萧元嘉的话,若是萧元嘉不能有子嗣,他也不在乎,这样只会更方便日后他的操作。
等萧元嘉登上大宝,皇后只能是元氏的小娘子。
萧元嘉岂会拒绝,他捏紧了拳,含笑开口:“能与元氏娘子结亲,萧某求之不得,多谢元老抬爱。”
这话说的是门道,给了双方一个大台阶,双方都有面子。
元世宁这才正眼看他,小子年轻却能俯下身段,忍辱负重,倒是小瞧了......
郡王府里, 徐嬷嬷带着几十位晋王府跟过来的婢女进了杭暮云曾经住的东苑,便开始翻箱倒柜清理起来,杭暮云的嫁妆太多, 都是放在东苑两边的库房里存着的, 眼红这些嫁妆老太妃不知明里暗里说过杭暮云多少次。
“清河郡王?”
外头斜阳染透了半边窗棂,投照在紫褐色的象牙香几上,在她姣好的脸庞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