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南五台夜凉如水。
圣上派人来探望郑颢,顺便要将万寿公主接回去:纵然是公主的救命恩人,公主以千金之躯,守候数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萱儿舍不得走。
轩辕集出去好几天了,现在还没有回来,似乎是去找什么药。萱儿想知道结果,寻到了没有?能不能治好?
没有人跟她说,郑颢坐不住是怎么回事。摔下山那晚,他还抬起胳膊挡住云豹娘,可现在,她连他做抬手这个动作,都不曾见过。
来的人是禁军中尉王忠实。
圣上还说,羽林卫杨将军离开京城太久,也没这个规矩。
那么只能走。
临走之前,萱儿估摸着郑颢已经泡完了药汤,她想过去和他告别。告别,他总不会拒绝吧?
进屋的时候,她意外看见郑颢一身白袍坐在桌前,看上去精神很好,他不但泡了药汤,他们还替他洗了头,阿墨正在替他擦头发。
白衣胜雪,长发如墨,和他平日绾起发髻,幞头袍衫时的精明干练,完全不同。
看见公主进来,大家都停下来向她行礼。
昨天王忠实一来,就已经说了要接公主回去,所以,他知道今早她会来。
“是公主来了?”他温柔道。
“嗯,是我。”
她想接过阿墨手上的梳子,阿墨死死抓着,挣扎了一下,他还是放开了手:
郎君他太难了,为这要罚我面壁,我也心甘情愿!
看木香、木蓝她们都没进来,知道公主有话对郎君说,阿哲几个默默退了出去。
萱儿用梳子轻轻的,一下一下的梳着他的长发,他一言不发,却没有拒绝。
“我就要回京城了。除了崔公子,其他的人都得回去。”
“嗯。这里条件不好,你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本来就瘦……回去好,大家都有各自的事。”
“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注意,那是你泡药汤的时辰。你不要生我气……我……”
“哪天?我都不记得了,公主也请忘了吧。”郑颢打断她道。
萱儿知他不愿提,只好又说道:
“三郎……你要好起来……兄长需要你……”
她不敢说自己,怕他会生气。可眼泪不争气,“啪嗒”两下,滴在郑颢的头顶上。
郑颢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他忍了很久,直到气息平静,才敢开口:
“会好的。我相信轩辕道长的医术,你看,现在我都可以坐起来了,离能走路,应该不远了。
回京以后,让杨怀信替你兄长盯着他义父。昨日我套了一下王忠实的话,听得出,他对杨玄价一头独大非常不满。若是杨怀信不肯大义灭亲,也要让他义父离开疏密院,到下面去做监军。”
萱儿替他梳好了头,他经常要躺着,所以并不需要束起来。萱儿的手很巧,替他挑起几缕前额的头发,结了一根细细的辫子,这样,在喝药的时候,前面的头发不容易垂下来挡住他。
手边没有头绳,她想想,从自己的小辫上扯了一根下来,给他将小辫扎起来。郑颢看不到后面,也不知她在干什么。
萱儿笑道:“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我在宫里也会留意。我父亲……他做的事再不对,他都是我父亲。等你的伤好了,我还要请轩辕道长替我父亲制丹药,让他去劝劝我父亲,不要迷恋修仙。”
“好,我也会和崔公子说,尽快让轩辕道长回京。”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崔瑾昀便从外面进来:“公主殿下,王将军已经在外面等您了,这会出发,还能赶上回京吃晚膳。”
他刚刚和李雪晴告别,让她把一些用不上的药带回去。这几天,有雪晴帮他整理,之前采的一些药也都做了简单处理,等到回京之后,她会继续把它们制成成药。
萱儿将梳子放在桌上,他今天坐了很久,也坐得很正,似乎真的好了很多。
郑颢慢慢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万语千言,却无从说起。萱儿的手垂下,就在郑颢的手边,他却没有拉起她手的意思。
萱儿微微有些失望。比她更失望的,是郑颢自己,他的手就在那里,却连一寸的距离也无法移动。
“我和十五,在长安等你。”
“好。”
李萱儿深吸一口气,走出禅房,向院门走去。
郑颢的身体已经歪下来,重重的压在崔瑾昀身上,崔公子大惊,正要发问,郑颢忍着痛苦,低声道:
“帮我坐正,她马上就要回头了。”
崔瑾昀这才醒悟,郑颢现在正承受着什么。他咬着牙,将郑颢扶正,重新靠在椅子上。一转脸,正好看见公主走到院门前,回头看了屋里的郑颢几眼,才提着裙子,抬腿迈出了院子。
郑颢这次根本无法再坚持更久,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冒出来,他再次倒在崔公子的身上。
“三郎!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几天了?这个样子到底几天了?”
崔瑾昀几乎要疯了。
他们赶紧把郑颢抬到床上,郑颢缓了口气,安慰他道:
“你别急,不过就是两三天,不会超过四天。天天躺床上,我的日子也过浑了。我想过了,是不是刚摔到松树上那根松枝,它插进身体的那个位置有什么蹊跷,失去知觉,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你为了不让她担心,连我都瞒着……”崔瑾昀有些伤心,扭头不想去看他。
“啊……好痛……”
“哪里?哪里痛?”崔公子转过头,紧张的问。
“你若不理我,就浑身都疼。”郑颢笑着说:“把我翻过来,你先替我检查那个伤口,好去了我的疑问。”
这是大事,崔瑾昀也不跟他计较,立刻开始检查。那个伤口已经愈合,但摸上去里面像结了个硬东西。
“外表看上去没有异常,里面似乎有东西,是有残留?还是药物反应?……我得回去翻翻。你今天的药全部都停掉,再感觉看身体有没有变化,及时告诉我。”
崔瑾昀很认真,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匆匆回他的住处去了。
“阿墨,你过来帮我。”
阿墨赶紧走到郑颢旁边,只听他说:
“你帮我,把公主给我结的小辫拿过来,让我瞧瞧。”
阿墨在头顶上找到了那根小辫,把它抽出来,拿到郑颢眼前让他看。
小辫编得很整齐,末梢系着根女子才用的妃色头绳,刚好是她今天上身穿的,那件半臂小衣的颜色,粉嫩温柔。
郑颢心中大恸,不敢再看,闭上了眼睛,可他胸膛剧烈起伏,睫毛不停抖动,嘴唇也颤抖得变了形。阿墨先哭道:
“郎君!您想哭就哭吧,您总是顾这个顾那个,谁又来顾您?这里没别人,求您不要再忍了!”
瞬间,泪崩如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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