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
随着许玉谣迟来的“赦免”,谢白当即像是面对洪水猛兽一般后退出几步,才把瓶塞塞回药瓶上,顺手把药瓶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许玉谣睁开眼,就看到她这番动作,不悦地拢着自己的外衣:“你出去吧,叫铃铛进来。”
“是。”
从许玉谣房间出来,跟铃铛擦肩而过时,谢白听到铃铛小声说:“不知好歹!”
谢白正想回头问问她为何要这么说自己,就看到铃铛进去后,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原来,就连许玉谣的贴身宫女,也瞧不上自己。
也是,当初连自己也想不到,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倒霉蛋驸马”花落谁家,最后会落到自己头上。
毕竟京中同龄的英年才俊里,刘相家的三孙子身高八尺、文武双全;赵将军家的小儿子人高马大,年纪轻轻就领了禁军教头的官职;张尚书家的侄子,出手阔绰,其外祖家一族富可敌国……
无论是哪一位,似乎都比自己更适合做这位驸马。
“还不走?”铃铛进去给许玉谣铺完床出来,就发现谢白正站在门口发呆。
“这就走。”谢白回过神,赶紧下了楼。
明面上她还是个“男子”,这一层住的是皇后、许玉谣还有她们的随行宫女,皆是女眷,自己站在这里,确实不太像话。
等谢白走了,铃铛又进了房间。
许玉谣问:“走了?”
“走了,”铃铛说,“公主怎么就瞧上了谢家这个呆头呆脑的?”
“她好看。”许玉谣躺在床上,让铃铛给自己打着扇子。
铃铛不解:“他哪里好看了?眉眼太秀气,一点儿男儿气概都没有,个子……还比公主您矮一截。”
“本宫就是喜欢她没有男儿气概。”许玉谣说,“那些臭男人,哪有一点比得上谢白。”
“可殿下不觉得,有男儿气概的人,才能更好的保护殿下吗?”铃铛顺势道,“像谢小侯爷这样的,别说是保护殿下了,依奴婢看,还得殿下来保护他呢。”
“若是招驸马只图她会保护人,那我招驸马作甚?直接叫父皇再多替我招些护卫便是了。”
铃铛觉得,自家公主说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一时间似乎也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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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吃饭的时候,皇后问:“谣儿,今日都去哪儿玩了?”
“找了家首饰铺子,定了些首饰。”
“哦?可是京里的让你不满意了?”
许玉谣直言道:“京里的式样近来总是差不多,倒不如这随州的灵巧。”
“那谣儿多买些。”皇后笑着说,“明日陪为娘去游湖,可有时间?”
“当然有了。”
谢白看着母女两人开心地聊天,自己闷声吃着饭,生怕自己一个出声,许玉谣又会想起自己。
也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的时候得罪了她,直到吃完饭各自回房间,许玉谣都没有搭理谢白一下,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谢白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却有种莫名且陌生的感觉。
回到房间,谢白从包袱里抽了本书,坐在灯下看着,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不知道为什么,每个字落到眼里,都会变成今日下午,许玉谣衣衫不整坐在那里,让自己上药的模样。
随州城内河多,河多了,这夏夜的虫儿也就跟着多。虫鸣声声从开着的窗户飘进来,更是叫得人心烦意乱。
放下书,谢白干脆出了门。
随州虽不比京城,但夜晚的街市也还是十分热闹。谢白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寻着人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人声鼎沸的地方。
“公子,来玩儿啊~”
手臂突然被人抓住的谢白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然寻着人声,走到了烟花之地!
“不……”谢白赶紧去掰那只抓着自己的手。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啊,头回儿来啊?”
谢白咬了咬牙,使了全身力气,终于从女人手下逃脱:“我……我刚到随州,人生地不熟,走错路了!”
老鸨看他穿着不俗,自然不愿意放走这块到嘴的肥肉:“既然走错到了我们这,就说明我们的姑娘们跟公子有缘~惊蛰、小雪,还不来带这位公子进去坐坐~”
谢白转身就想跑,然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反应压根比不上见到钱就不肯撒手的老鸨。
看着里面出来的两个姑娘冲着自己款款走来,谢白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被按在了毡板上的鱼肉——早知道今晚就是烦死在房间里,也不出来散什么心了!
就在谢白以为自己逃不掉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谢少爷?”
谢白赶紧回头,就看到皇后带的侍卫正站在自己身后,赶紧道:“是我!”
侍卫抬头看了一眼牌匾:“少爷怎么在这种地方?叫我家小姐好找!”
“我……只是出来散散心,结果没想到迷路了。”谢白趁机挣脱了老鸨,快步走到侍卫身边,“既然小姐找我了,那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是。”
老鸨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这来的家仆不简单,也就放了人,只是一块到嘴的肥肉跑了,心里还是十分不爽。
谢白说迷路也不假,这会儿也认不出回去的路,只能让侍卫领路。
跟在侍卫身后,谢白有些心惊胆战——许玉谣找自己,却被侍卫在烟花之地找到自己,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可能死定了。
拐了几个路口后,就回到了他们下榻的客栈,谢白看着站在门口的铃铛,知道许玉谣肯定还在等自己。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谢白从自己身边路过的时候,铃铛差点没被他身上的脂粉香味给熏晕过去,“小姐在你房间等你呢。”
“是。”
谢白拖着慢吞吞的脚步上了二楼,却迟迟不敢进自己的房间,直到房间门从里面被打开,露出一张好看却写满了不悦的脸。
“去哪儿了?”许玉谣问。
不过也不用谢白回答,许玉谣就闻到了那股浓郁的香气。
铃铛也从楼下跑了上来,一脸愤愤说:“他!他竟然去了青楼!”想必是已经问过侍卫了。
“谢白,你可以啊!”许玉谣怒极反笑,伸手直接扯着谢白的衣领,把人拉进了房间,“铃铛,你去叫人把出去找人的都给叫回来吧。”
“喏。”
许玉谣把谢白甩进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
“谢白,你好大的胆子啊!”
今晚她闲来无事,想下来找谢白聊聊天,没想到谢白的房间里漆黑一片,人压根不在。找人问了之后,只知道谢白出了门,却没人知道谢白去了哪里。
随州是谢白第一次来,许玉谣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她迷了路回不来,又怕她那个小身板,如果遇到打劫的,再不知死伤……
所以,许玉谣急冲冲地把护卫们都给派了出去找人,并扬言道“就算是把随州城给翻过来,也必须得把谢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没想到,谢白确实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只不过……
谢白看她表情,知道她这次真的是太生气了,于是小声试探道:“若是我说,我只是想散散心,结果迷路误打误撞到了那边,不知殿下是否会信?”
“只是误打误撞到了那边?”许玉谣明显不信,“若只是走错了路,看到匾额的一瞬,也该知道自己走错了,难不成我们谢大才子不识字,认不出那上面写的什么,所以才进去的?”
“臣并未进去,只是到了门口,被人给……拉住了。若是殿下不信,可以问问带臣回来的侍卫,是否是在门口找到的臣。”谢白也觉得自己满身的脂粉味,却是很难让人相信自己没进去,但,没有就是没有。
然而这会儿许玉谣正在气头上,哪儿能自己去分辨真假,只是冷声道:“谢白啊谢白,本宫本以为你是压根不爱女子,所以才对本宫避之如蛇蝎,没想到,你竟会跑去烟花之地!”
谢白低着头,也不知该如何辩解了。
许玉谣看她这样,以为她心虚,冷笑一声,走到她面前,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让她与自己对视。
“谢白,本宫告诉你,你这辈子,只能是本宫的人!”
说完,许玉谣便吻了过去。
似是泄愤一般,许玉谣在她的唇上狠狠咬了一下,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后,又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伤口。
谢白被她咬得生疼,却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站在那里,愣愣地被她索取掠夺。
许玉谣亲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在亲一块木头,顿时兴趣缺缺地放开了她:“你去寻乐子的时候,也是这般木头?”
“臣真的只是迷了路,并未进去。”
火气撒出来后,许玉谣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谢白确实没有说谎。
以谢白的为人和身份,怎么可能会去烟花之地寻乐子?
“当真未进去?”
谢白看她冷静了几分,有些无奈地道:“殿下知道臣的情况,臣这辈子都不希望被人发现女儿身,又怎么会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跑去青楼里寻乐子?”
“那是,你最好随时记着,若你的身份暴露了,就再也没有长平侯府了!”许玉谣再次逼近她道,“全天下,能保住你、保住长平侯府的,只有本宫。谢白,你这辈子,只能是本宫的人。”
同一句话,许玉谣今晚说了两遍,谢白听了两遍,却是不同的心境。
“臣,知道了。”谢白低声应道。这一次,她的心里,竟然意外的平静。
“小姐,夫人让谢少爷去一趟。”铃铛从门外敲门道。
许玉谣知道,自己刚刚闹着找谢白,已经惊动了皇后,只是不知道皇后听没听到谢白是从哪里找回来的了。
“若是殿下无事了,臣便先去……”
“我跟你一起去。”许玉谣说。
谢白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因为她知道,她的拒绝不会有用。
上到三楼,皇后的房间站着的宫女见到两人,伸手开了门:“夫人,小姐跟谢少爷来了。”
“进来吧。”皇后的声音倒是听不出喜怒。
谢白知道,皇后和喜形于色的许玉谣完全不同,皇后最擅长的,就是不动声色。
门被从外面关上,皇后问:“知道本宫为何叫你来吗?”
“微臣知道。”
“既然知道,便说说吧。”
“微臣不该不跟娘娘、殿下知会一声,便一个人离开客栈;微臣更不该在离开客栈后乱走,最后迷路;微臣最不该在迷路的时候,误打误撞到了青楼门口。”
“哦?如此说来,倒都是巧合了?”
谢白道:“听来或许很假,但确确实实,只是巧合。”
“谣儿,母后叫人炖了燕窝在厨房,你去帮母后看看如何了。”
“母后,谢白她真的不是有心的。”许玉谣知道皇后是想支开自己,于是说,“母后您还不知道谢白为人吗?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她谢小侯爷一心只读圣贤书,眼里压根没有外物。”
“谣儿,你还小,人是会变的。”皇后端起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尤其是男人,今日眼里心里只有圣贤书,来日眼里心里便又都是莺莺燕燕。”
“若是全天下所有人都会变,也会有一个人不变的!女儿觉得,那个人就是谢白。”许玉谣信誓旦旦道。
然而许玉谣越是保证,皇后就越是瞧不上谢白,索性也摊开了:“谢白,聪明如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你跟谣儿的婚事,除了谣儿自己,没有人看好。”
谢白也没想到,皇后竟然会直接摊开讲,愣了一下道:“微臣卑鄙,确实配不上公主。”
“谢白,你……”
“谣儿!”皇后阻止了许玉谣,继续跟谢白说,“那你应该也知道,是谣儿一心执意要下嫁于你。”
“微臣承蒙公主殿下错爱。”
“谣儿是本宫与陛下的老生女,本宫与陛下,皆是将她当做宝贝护着,她中意你,要嫁于你,我们也都顺着她,可……”
谢白知道,后面的才是重点。
“我们顺着她,不代表我们会允许她的驸马,心里、眼里没有她。”
皇后语气不急不缓,声音不低不扬,却说得谢白心里一颤。
“谣儿的驸马,可以丑、可以穷、可以没有才学、可以没有家世……但,唯独不可以没有心。”皇后放下杯子,“来随州前,去上香的事,本宫也略有耳闻。谢白,今日本宫便给你一个机会,若你真的不可能对谣儿有心,那这桩婚约,便作罢。”
“母后!”许玉谣急了,“父皇金口玉言赐的婚,怎么可以说作罢就作罢!”
谢白没料到,自己一直盼着的转机,竟然在今天到了。
是的,她对许玉谣没有心,她不想做这个驸马!只要说出来,以后许玉谣就不会再缠着自己了!自己也不用再担心,她找金匠打金链子到底是用作什么……
可,谢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对着许玉谣,竟然说不出来这句早就想说的话。
——此时的许玉谣站在她的对面,满脸都是委屈,眼眶有些泛红,在昏昏烛火下,似能看到眼里还闪着泪花。
一时间,谢白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人、无数事,有长平侯府,有自己爹娘,有早夭兄长的灵位,有京畿大学堂的同窗,有……最后出现的,却是许玉谣那张带着泪痕的脸。
“我不管!我就只要谢白一个人!就算父皇母后取消了婚约,女儿也只跟谢白在一起!”
“你想跟他在一起,可他呢?”皇后叹了口气,“谣儿,你是母后心头肉,若是你日后过得不幸福,母后会心疼的。”
“可没有谢白,女儿这一辈子都不会幸福!”许玉谣说,“女儿不管谢白怎么想,女儿只要她!”
谢白单知道许玉谣喜欢自己,却不知道许玉谣为何喜欢自己,又为何对自己的执念如此之深。哪怕是许玉谣喜欢女子,天下女子那么多,她为何又一定非自己不可呢?
谢白搞不明白。
谢白想搞明白。
于是,谢白听到自己说:“微臣知道自己配不上公主,但,既然公主愿意给臣一个机会,臣愿意用一辈子,来回答娘娘的这个问题。”
许玉谣从谢白开口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日后带着侍卫去侯府抢人的打算,然而没想到,竟然在谢白嘴里,听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皇后也没想到。
阅人无数、从未走眼的她,确定谢白对许玉谣是丝毫没有情意的,之前装病逃避婚约的事,也没有瞒过她的眼睛。在谢白开口之前,皇后十分笃定,他会拒绝这桩婚事。
所以,皇后才会当着许玉谣的面儿,问谢白这个问题。
皇后的盘算是,只要谢白当面拒绝了这桩婚事,许玉谣一定会又气又伤心,从而对谢白死了心。到时候,自己再组织京城里的才俊们一起出游,让许玉谣重新再挑一位如意郎君。
可,谁都没有想到,谢白会这么说!
“母后,这桩婚事不用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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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