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平闻到了香的味道——就是在寺庙里面闻到的那种味道——走进客厅就有一种走进寺院禅房的感觉,等适应了客厅里面的光线之后,欧阳平看到了东厢房里面的佛龛,香的味道应该是从佛龛里面飘过来,在佛龛里面安坐着一尊佛像。
刘大羽也看到了厢房里面的佛龛,他的眼神和欧阳平不期而遇。
车仁贵的老婆吃斋念佛不是随便说说的。
刘大羽还看到了老人右手腕上一串栗色的佛珠。老人的衣袖长而宽大,佛珠是藏在衣袖里面的,在老人举手投足的时候,佛珠不时露出几颗来。
“我们听说这个孙啸天和车仁举从小是玩伴,长大以后,又在一个学堂里面读书,是这样的吗?”
“不错。”
“我们还听说车仁举在花旗营养病期间,这个孙啸天经常去看望车仁举。”
“不错。仁举在他外公家养病的时候,孙啸天是去看过几次。孙啸天家住在将军庙,他家到花旗营,有十一二里路。”老人说话的声音比较低,语速也比较慢。音量和语速始终保持在一个水平上。
“今天下午,我们的同志和孙啸天见了一面。”
回答欧阳平的是一阵咳嗽声,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高。
车华美冲进客厅,用手在母亲的后背上上下抚摸。
话说到关键的时候,老人突然咳嗽,谈话还能进行下去吗?
“顾所长,我娘一直有哮喘病,她说话的时间不能太长。”
又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走进客厅,她的手上拿着一个茶杯,韩玲玲认识这个女人,她是车华庭的老婆。
车华美从女人手上接过茶杯,放到老人的嘴边。
老人浅浅地喝了两口水,咳嗽顿时缓解了许多。
“华美,你们俩出去吧!娘没事了。”老人朝两个女人摆了摆手。
车华美放下茶杯,望了望欧阳平,退出客厅,车华庭的老婆紧随其后。
“你们接着说,我听着呢。”老人平静地望了望欧阳平。
“孙啸天说,一九五零年,一个女人曾经去找过他。这个女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大的男孩子,无独有偶,在此之前,这个女人曾经向茶水炉的李大娘打听车仁举的情况。按照常理判断,这个女人应该到车家大院来过。您有没有印象呢?”
“没有——一点印象都没有。”
按照常理推断,老人对这个打听车仁举的女人和她怀中的孩子应该非常感兴趣,遗憾的是,老人没做出积极的反应。
“大娘,您难道不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是啊!我也在琢磨这件事情,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打听仁举的情况呢?”
老人虽然有了积极的感应,但仍然是一种被动的应对。
“孙啸天说,这个女人是车仁举在外面娶的老婆,她怀中的男孩子是车仁举的儿子。”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如果仁举娶老婆的话,第一个知道的人应该是老爷和太太,仁举是一个明事理,做事有分寸的孩子,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跟老爷太太说。”
“在花旗营养病期间,这是车仁举亲口跟孙啸天说的,他还给孙啸天看了几张照片,这个女人是车仁举回国后认识的,这个女孩子名叫尹卓君,父亲是南京大学的教授,尹卓君的父母听说车仁举在国民党——军统供职,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两个人就私定了终身。车仁举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一个叫加藤代子的日本女孩子非常喜欢他,但因为父母的反对,最后不得不分手。”
“仁举在花旗营养病的时候,我伺候他两个多月,老爷和太太有恩于我们,我把仁举当成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看待,仁举兄弟也不把我当外人,他跟我无话不说,可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情。我不明白,仁举为什么要瞒着老爷和太太呢?”
在欧阳平看来,车仁举肯定跟她说了。他不但说了,可能说的还比较详细。车仁举不但跟她说了,可能还跟车仁贵说了。她不但知道车仁举已经结过婚,而且知道车仁举的老婆是谁?她不但知道车仁举为什么突然潜回荆南,她还知道出卖车仁举的人是谁。她不但知道车仁贵的死因,还知道车仁贵死于何人之手。
“一九五零年,尹卓君到荆南来寻车仁举的时候,曾经留给孙啸天一个地址。”
“孙啸天知道那个女人住在哪儿,这——这真是太好了,欧阳队长,你们能不能把他的地址告诉我。”
“大娘,您要尹卓君的地址做什么?”
“如果仁举真有后,那就让他认祖归宗啊!仁举的孩子才是车家大院真正的主人——车仁贵是过继到车家来的,车家大院本来就应该是车家的。”老人的脑子反应非常快,他以为欧阳平想从她的口中套出尹卓君的地址。
老人并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她这点雕虫小技恰恰露出了自己的马脚。
“大娘,您知道不知道车仁举是怎么死的吗?”
“不是被政府——”老人答非所问,话只说了一半。她又开始咳嗽了——她已经听出了欧阳平话中的潜台词。
“有人向政府告发了车仁举。”
“是谁向政府告发的呢?”
“车仁举的哥哥——您的丈夫车仁贵。”欧阳平本来是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可老人一点都不配合。
“这——这不可能,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仁贵怎么会告发他的弟弟仁举呢?顾所长,这——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啊!”
“这不是我们说的,这是李副区长说的,这个人,你可能不认识,一九五零年的时候,他是副区长,兼任区治安科的科长之职,车仁举的案子就是他负责的,他如今在镇江监狱服刑,昨天,我们刚从镇江回来。”
“仁贵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为了独占车家的财产啊!您的丈夫车仁贵从糠箩跳进了米箩,但他仍不知足,那车仁举已经穷途末路,可车仁贵竟然丧尽天良,落井下石,用三根金条和一尊金佛,外加一个四合院,买通李副区长,借李副区长的手杀了车仁举。”
欧阳平接着道:“当然,您和车仁贵不一样,据我们所知,这些年来,你吃斋念佛,行善积德。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是想为车仁贵的恶行赎罪,以保全儿女们的安稳日子。”
欧阳平的话非常重,老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本来,我们不想说这些的,可是您一点都不配合我们的调查。现在,我们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们在157号发现的死尸,就是您的丈夫车仁贵——其实您可能早就知道了,他的死和他告发车仁举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从老人的反应来看,她确实知道车仁贵并非“离家出走”。
“人在做,天在看。”老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声音虽然很低,但欧阳平和在坐的人都听见了。
“大娘。您还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吗?”
“该说的,我都说了。”
老人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即使她知道什么,她是不会跟欧阳平说的。
老人的内心非常的复杂,这,同志们已经感觉到了。这次和老人接触的全部意义在于:孙啸天提供的情况至关重要。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刘大羽一行三人就出发了。
上午九点半钟,汽车到达上海石洞口码头,早有两人在码头的入口处向三个人招手,其中一人是高建国,昨天晚上,临睡觉之前,欧阳平给高建国打了一个电话。高建国讲好在石洞口码头等大家。
另外一位同志姓罗,叫罗子荣,此人是高建国的战友,在崇明县公安局担任副局长。有高建国和罗子荣鼎力相助,三个人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双方寒暄一番之后,罗子荣引导刘大羽的汽车上了渡船。这是一个超大型渡船,既可以载人,也可以载车。
在渡船上,罗子荣汇报了尹卓君的情况——昨天晚上,高建国放下电话以后就和罗子荣联系上了。罗子荣住在市区,他立即打电话到县公安局户籍科。
下面就是罗子荣了解到的情况:
尹卓君,一九二六年出生,籍贯,毕业于荆南美艺术学院国画系,一九六一年,户口从荆南迁到崇明县。
“尹卓君为什么要将户口迁到崇明岛去呢?”
“一九六零年,尹卓君家发生一次重大的变故。尹卓君的父亲因为发表不当言论,被打成什么派分子——尹卓君的父亲是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后来被捕入狱,被判在青海服刑,之后,母亲也去了青海。家里面的房子被单位收走了,失去依靠,居无定所的尹卓君就将户口迁到了崇明岛,在崇明岛城桥镇,有尹卓君外婆留下的闲置多年的祖产。”
“户口薄上就尹卓君一个人吗?”
“你们听我慢慢说,同时迁到崇明岛的有两个人,尹卓君还有一个儿子。名字叫尹飞鹏。”
同志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找到这个人。
“尹卓君儿子多大年龄?”刘大羽问。
“一九四八年出生。”
这个时间和孙啸天所说的年龄基本相符。两岁,如果是实际年龄的话,那么虚岁就是三岁,四八年出生,到五零年,正好是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