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平从事刑侦工作很多年,他见过很多死者的遗容,我们都知道,死者的遗容就是死者在断气时留下的表情,断气时是什么表情,死后就是什么表情,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死者死后的表情。不同的死法就有不同的遗容:寿终正寝者,表情安详,被病痛折磨致死者,表情痛苦,死于谋杀、断气前又经历了一段时间痛苦挣扎者,面目扭曲变形。
魏在寅的表情应该属于第三种情况:青筋分明(右太阳穴上方有数条青筋),眉头紧蹙,眼窝深陷,眼袋浮肿,法令纹如刀刻一般,牙关紧咬,两颗超长的门牙紧紧地咬在下嘴唇上。魏在寅的表情痛苦,五官扭曲变形,既不像是寿终正寝者,也不像是病痛折磨致死者。
欧阳平和严建华先检查了魏在寅的头部,包括有头发的部分,死者的头发稀疏,如果有伤口的话,一打眼就能看出来,欧阳平和严建华检查的很认真、很仔细,但没有发现问题;两个人又检查了死者的脖颈,也没有发现窒息症状;两个人还检查了死者的耳朵和鼻孔,也没有出血症状,耳朵和鼻孔里面也没有异物。
接下来,欧阳平用不锈钢压舌条(类似于医生检查病人咽喉时压住舌头的条状木片)撬开死者的牙齿,结果发现下嘴唇上有两个创口,创口还在,但无出血症状。心脏停止跳动之时就是血液在体内停止流动之时,没有血液的流通,创口自然不会有出血症状。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咬破自己的嘴唇呢?只有在极度痛苦,拼命挣扎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最后,两个人检查了死者的上身和下身,死者的上身和下身——包括脚和脚趾头——没有一点伤痕,连一个微小的出血点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呢?报案者绝不会是闲来无事,故意搞恶作剧吧。
欧阳平和严建华确实没能从死者的身上发现任何伤痕——除了下嘴唇上两个被死者的门牙咬破的创口。但欧阳平和严建华感觉魏在寅的死亡肯定有问题。
毫无结果的尸检,肯定不能作为阻止葬礼继续进行的理由——嘴唇上两个创口也不能作为阻止魏家人出殡的理由。
报案者提供的信息太少,而且很模糊,这使同志们的介入多少有些尴尬和唐突。
欧阳平寄希望于郭老。
报案者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他之所以没有说,是不方便说,或者没有时间说,他既想报案,又不想暴露自己,他的意思很明确,只要同志们阻止魏家人出殡,并且对死者进行尸检,就一定能从死者的身上找到答案。
可欧阳平和严建华什么都没有发现。
事情不像欧阳平和严建华想像的那么简单。报案人反复强调“一定要进行尸检”。说明魏在寅的身上一定有问题。
魏在寅的身上没有伤痕,也没有窒息和中毒症状。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七点一刻,站在魏家大门外的柳文彬终于等来了郭老、刘大羽和韩玲玲。
刘大羽将汽车停在距离沈举人巷一两百米的地方,巷口和巷子里面已经停满了车。
郭老迈着大步,刘大羽的手上拎着一个法医箱。韩玲玲紧跟在郭老的身后。
郭老等人的出现,引起不少人的关注,原来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步调一致地将目光聚焦在郭老、刘大羽和韩玲玲的身上。郭老上身穿着一间浅蓝色衬衫,下身穿一条深蓝色长裤,脚上穿一双系带子的黑色皮鞋,一件咖啡色外套搭在郭老的左手腕上。除了斑白的双鬓之外,看不出郭老是一个八十岁左右高龄的老人;刘大羽和韩玲玲的身上穿着警服。
郭老一行三人走进魏家院门的时候,柳文彬从刘大羽的手上接过法医箱。
人群中出现了一些骚动,一些人跟在四个人的后面走进了院门,但被段所长的手下拦在了第一进门厅的台阶下。
今天来参加魏在寅出殡仪式的至少有两百多人——这还不包括那些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和沿街店铺的老板伙计。人们的脸上布满了焦虑、忧郁、疑惑和期待的神情。魏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人们难免疑惑和期待。
当然,也有一些人是来看热闹的。
欧阳平站在第二进门厅的台阶上等郭老。
“郭老,我和老严已经检查过魏在寅的身体,连鼻孔和耳朵里面都认真仔细地检查过了,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郭老什么都没有说,在欧阳平的引导下,走进灵堂。
刘大羽打开法医箱,从里面拿出口罩和手套。
郭老一边戴口罩和手套,一边掀起盖在死者脸上的黄纸,看了看死者的脸色。
死者脸色苍白且灰暗,颧骨突兀,眼窝深陷,脸上的软组织开始收缩,唯独鼻翼还很饱满。在死者右太阳穴的上方,有几条纠缠在一起的青筋,这些青筋大概是没了血供,显得浅淡而平整。平整的没有一点突兀的痕迹。或许,这些青筋曾经突兀过。人身上上的青筋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凸起,一种情况是用力的时候,第二种情况是情绪高度紧张的时候。当然,人在挣扎的时候,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人在挣扎的时候,既要用力,又高度紧张。
郭老先一共看了五个地方:第一个地方就是死者额头上的青筋。他还用手在青筋上摸了摸,第二个地方是眼睛,郭老翻开死者的眼皮,眼白已经灰暗,但眼睑内侧呈现明显的暗红色;第三个地方是死者的口腔,死者的舌苔发白;第四个地方是死者下嘴唇上两个牙咬的创口;第五个地方是死者的鼻孔,死者的鼻孔里面有一些白色的鼻毛,郭老用一根棉签在两个鼻孔里面探了探,然后转了几圈,最后将棉签抽出来。
欧阳平注意到:棉签上非常干净,竟然连一点分泌物都没有。
老法医就是老法医,欧阳平和严建华只留意鼻孔里面有没有异物,而郭老所留意的则是鼻腔里面有没有分泌物。
魏家人站在灵堂的外面,一会儿交头接耳地、小声地议论着什么,一会儿伸头朝灵堂里面看几眼。魏秋林的上嘴皮和下嘴皮翻动的最勤快,好像在和什么人谈论着什么,谈话的内容肯定和同志们验尸的事情有关,好几次,他都想冲进灵堂说些什么,最后被人拉住了。
二十分钟以后,有两个男人终于按耐不住急切的心情,他们不顾众人的阻拦冲进灵堂——其中一人就是魏秋林:“段所长,你们看了这么长时间了,有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来啊!你们难道没有看见前院后院这么多人都在等着出殡吗?耽误了出殡,你们能负责的起吗?”
郭老并不理会魏秋林说些什么,他从法医箱里拿出两个不锈钢压舌条撬开魏在寅的嘴巴,将一个压舌条立起来,卡在上牙和下牙之间,然后用另一个压舌条从死者的舌头和上颚下颚上刮出一些粘液,最后将粘液刮进一个玻璃瓶中。很显然,郭老要对玻璃瓶里面的粘液进行化验。
段所长走到魏秋林的跟前:“魏秋林,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你们说要进行尸检,我们也让你们进行尸检了,可检查的半天,你们好像什么问题都没有查出来。你们全然不顾我们的感受,单凭一个狗屁电话,你们就搅了我们出殡的好时辰。”魏秋林说这段话的时候二目圆睁、咬牙切齿。
魏秋林还想说什么,被欧阳平一句话呛了回去:“电话只有报警电话,没有你所说的狗屁电话和人屁电话,我们是在执行公务,如果你们想早一点出殡,就请闭上嘴巴,到灵堂外边呆着去。”
人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动物,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怂,听了欧阳平的话,魏秋林终于偃旗息鼓。
温婉贞也在一旁劝道:“秋林,就按段所长说的做,稍安勿躁,耐心等待就是了。”
魏秋林终于悻悻然,灰溜溜地走出灵堂。
魏家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不管是唱红脸的,还是唱白脸的,他们对同志们的到来,都持不欢迎的态度,这从他们神情就能看出来。
当郭老将压舌条伸到死者咽喉深处准备提取粘液的时候——魏在寅死亡的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口腔里面的粘液越来越少——人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身体的分泌功能戛然而止,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身着一身蓝色西服,五十岁左右、干部模样的人,他梳着大包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大腹便便,腆着肚子,在他的身后跟着魏秋林和另外一个男人。
老大魏东林迎了上去:“三舅,您这么来了——您不是说好不来的吗?您忙您的,这里有我们呢。”
“东林,不是说好了六点半出殡的吗?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啊?”被称作”三舅“的男人没有正面回答魏东林的问题。
此人应该是魏家搬来的救兵,看样子,此人来头还比较大。姐夫出殡,他都可以不来,谱子不小啊!
段所长也迎了上去:“魏东林,这位是?”
“段所长,这是我三舅,三舅,这位是华侨路派出所的段所长。这几位是市公安局刑侦队的人。”
段所长对“三舅”的贸然闯入非常反感,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客气了一下:“请问,这位怎么称呼啊?”
“温泽儒。”“三舅”文绉绉、酸溜溜道。
欧阳平和郭老只顾忙自己的事情,对“三舅”的突然出现并不感兴趣。
“温先生,您有何指教?”
“段所长,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啊?”“三舅”在段所长面前官腔十足,盛气凌人。
“三弟啊!你这么忙,不是说好不来的吗?你姐夫出殡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温婉贞这段话是说给同志们听的,“你姐夫出殡的事情,哪用得着你操心啊!”,言下之意,好像是在暗示同志们,这个被称作“三舅”和“三弟”的人应该是一个职位比较高的人——他的工作太重要、太繁忙,连姐夫的葬礼都没有时间参加。
“三舅”走到郭老和欧阳平的跟前:“有什么问题吗?”
欧阳平对“三舅”的突然出现本来就非常反感,他和郭老对视片后,望着段所长道:“段所长,把这三个人请到灵堂外面去,等我们检查完尸体之后,自会有答案。”
“请你们到灵堂外面耐心等候。”段所长头微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三舅’,他们已经检查了半天,什么问题都没有查出来。”魏秋林气急败坏道。
“段所长,这——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你们强行对我姐夫的尸体进行检查,这已经很不妥当了,检查了半天,没有查出一点问题,那你们就应该就此打住,这——眼看就到中午了,耽误了出殡,你们负责的起码?”
“请你退到灵堂外面去,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刘大羽道。
“三舅”双手背在身后:“我想知道的是,你们有没有发现问题?”
欧阳平不紧不慢道:“我们暂时还没有发现问题。”
“暂时还没有发现问题?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你们没有在我姐夫的身上发现受伤的痕迹,对不对?”
“你可以这样理解。”
“你们检查了这么长的时间,既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那你们就应该让他们出殡。虽然你们这样做,有些莽撞和无礼,但死者的亲属不会跟你们计较,你们也是为了工作,有人报案,你们肯定要出警,这——我们是能理解的。”
郭老提取口腔粘液的工作已经结束,他将玻璃试管放进一个塑料盒中,交给了严建华:“小严,速去速回。结果一出来,立即打电话过来。”
“我明白。“严建华将塑料袋放进手提包中,和韩玲玲走出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