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这世道怎么变, 外头怎么说, 有很多习惯是千百年来刻入了人骨子里的, 怎么也没法子剥夺, 比如这顾建国说的要娶阿雅的事儿就是如此。在老师去世的第二天, 刚匆忙将人安葬, 顾建国立即马不停蹄的按照他在老师临终时许下的诺言, 递交了结婚申请。一门心思要赶在百日内将婚事办了,因为一直以来人们都相信,人死后的一段时间里灵魂依然能在家的附近, 即使七七四十九日过去,做完了尾七,也不妨碍鬼魂在望乡台眺望人间。所以这个属于热孝的时候成亲, 是可以让去世的人看到的, 也能让老师放心。
“建国,你。。。你应该知道, 阿雅的成分。。。”
看着眼前的结婚申请, 头发花白的老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小心的看了一眼边上, 见没人, 忙低声和顾建国说起话来。
“我知道,我不怕, 我家可是根正苗红的穷苦人,不怕被拖累, 再说了, 也没啥好拖累的,就这么一个女孩子,能有啥问题?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内情,真说起来不过是有人犯了眼红病,还有人突然上了位,管不住心里的邪念想乱来罢了。领导,您也是咱们学校的老人了,还能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如今她家就她一个了,若是不和我结婚,过上一段时间,这人只怕。。。咱老师伸把手不难,签个字而已,又没让您干别的,外头这样的多了去了。再说了,外头的风声你也该多听听,如今可比前几年好多了,没那么多人揪着不放。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总要给人点活路不是。”
顾建国知道,这个老师没坏心,只是这几年被学校里的形势给吓着了,胆子特别小,风吹草动的都要紧张半天,这涉及到黑五类的事儿自然越发的谨慎,只怕牵扯到自己。
他一个原本管宿舍的工友,莫名的因为成分好,属于劳苦大众,就被争权夺利的两帮人放到这个管政工的干事位置上,更多是为了双方的平衡,所以这职位做的自是越发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对成了炮灰。所以顾建国也很愿意和他解说一二,安安他的心,也算给他涨点胆。
你还别说,这一说,那老人脸色立马好看多了,还知道寒暄了,带着几分谦卑的笑,小心的说到:
“你呀,都不听我说完,你这身份娶了阿雅,确实不用担心牵连什么的,我不担心,也不是不敢敲章,只是有些事儿总要事先说清楚,免得以后落埋怨不是。我担心的是,就是结了婚,阿雅这工作问题估计也难,这边附近各个单位啥情况你也知道,就是条件好的,成分没问题的,这家属安排工作都难的很,更不用说阿雅了。这样一来你的负担可不轻,这一点你一定要想好了,你家在山里,估计条件也不好,别给家里添麻烦,和家里商量过没有?你爹怎么说?”
“多谢老师想着,我在城里有个房子,虽然只是个单间,小的和豆腐干一样,不过好歹能住,再不成,我搬到阿雅那屋子去,再小那好歹也是两间,我那个单间租出去,也能混点钱,贴补一下家用,至于家里我有两个哥哥呢,我爹也能挣钱,所以倒是不用我每个月拿回去多少,意思意思就成,这样的话,就是阿雅真没法子安排工作,也一样能凑合,最多苦一些。”
顾建国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人还能说啥?他在这个学校谁也不敢得罪,自然也不敢不敲章。所以这申请那是立马通过。
顾建国十分知道什么叫趁热打铁,只是一天的功夫,不但是学校,就是阿雅所在的居委会,也被她搞定了,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也不会故意为难人,只要说的在理,自然是能帮就帮。对他们来说,像是阿雅这样的成分,能嫁给成分这么红的人家,那是去了她们一个大问题,以后睡觉也能闭上一只眼了。不用操心上头又下发什么□□任务,多好,少了多少得罪人的活计。
而有了这两方面的红印章,自然这结婚证也是顺利的很,阿米跟在后头,帮着塞了好几把粽子糖,就把这证给办好了。从这一刻起,阿雅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人盯上了。
你说为啥?因为人顾建国好歹也是村干部的儿子,成分好,根子深,再加上在县城也不是没人脉的,读书的时候,在城里就结交下不少的同学校友什么的,即使再那些红/小将里头也是有熟人的,一般情况下,那些造/反派也不会随便招惹。
办下了这么一件事儿,到了这会儿,顾建国几个才有功夫带着阿雅去新丧的老师坟头磕头,算是正紧的去拜见岳父。
这一次跟着去的不止阿米和阿灿,连着顾建国一家子都在,好歹这是娶媳妇,添丁进口的大事儿,顾大伯那里不可能瞒着,即使知道的时候,人顾建国自己已经拿定了主意,提交了申请,这自说自话的速度,弄得顾大伯差点拿着棒子追杀两条街。谁家小子娶亲会办的这么不靠谱的,连个声响都不漏,你当私奔啊!实在是不像样。
可你要说顾大伯不同意?这到不是,一来人顾大伯本就不是那种趋吉避害的人,在没有因为他们家落魄就看不起人的事儿,好歹是自家儿子的老师,好歹早年也曾受过教导恩惠的人家,他不可能教孩子忘恩负义;再一个他比别人看的也远一些,有那么多教授,大官级别的人在村子里镇着,他哪里不会感受到这风向变换,自然也明白,这儿媳妇自家那是捡到了便宜。要是正常情况下,这样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会看得上猎户人家的小子呢。所以对这亲事他真没啥可反对的。
也因为这样的想头,所以即使对顾建国办事儿不靠谱,很有些生气,可收起尾巴来却利索的很,不但教了顾建国这接下来事儿该怎么办,村子里这风声该怎么放,甚至在这个时候,还跟着过来,算是见亲家,全了礼数。从正角度来说,顾大伯做的真的是很不错。该有的礼数有,该给新媳妇的脸面也一样有。这让忐忑了好些日子的阿雅也彻底放下了心,开始试着和顾建国的几个嫂子说话,试着融入这个新家。
“别犯傻了,赶紧的磕头吧,好生的让你老丈人看看,也高兴高兴。赵老师啊,要说咱们也是缘分,当初你费心照顾我儿子,如今你闺女成了我家媳妇,我呢也会费心护着他们小两口,所以啊,放心,稳着呢,这会儿咱们不能点香,不能上供,委屈你了,让他们给你磕个头,你走的也安心点。”
不能祭祀的磕头也是磕头,对有心的人来说,已经足够表达心意,阿米看着流泪的阿雅,心跟着难受起来,热孝成亲,两个人连置办身衣裳都没有时间,连笑容都有些奢侈,他们以后会遗憾吗?一定会的,可这却是那死去的老人最安慰的事儿了。即使遗憾也不能不办。
上完了坟,一群人又转头回去阿雅的小院,接下来的时间该为他们好生收拾屋子了,即使不够热闹,即使什么都缺,可一家人吃顿饭总是要的。
才走到院子门口,却又看到了意外的人。
“哥。。。你。。。你怎么才回来。。。”
阿雅的泪又下来了,而那个瘦的像是竹竿一样,脸颊上颧骨都突出来,黑黄黑黄的像是近三十年纪的男子却一滴泪都没下来,只有那眼睛暴露了他的心,在看到阿雅手臂上的黑纱后,那种绝望一般的苦,那种沉寂一般的心伤无法用言语形容。
“阿雅。”
只是喊了这么一句,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破破烂烂的旅行袋上,垂着头,任由那风吹乱了头发,隐隐的露出几根的银丝。
小院的屋子里,阿米和顾家几个嫂子用阿米刚拿来的杂粮面粉,做了一大碗的面条,还有好些的馒头,面端到了屋子里,阿灿推到了阿华的面前,眼睁睁的看着他用了不到两分钟就吞了下去,看这样子,只怕是好几顿都没吃了,再看那身形,看他的头发,都不敢相信,那是几年前他们那个爱笑,爱闹,一脸斯文的师兄。几年的折磨,将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弄成了如今这模样,世事的艰难和无情可见一般。
听着阿灿和顾建国几个和他说话,说着这几年的事儿,说着老师临死时的事儿,阿米觉得自己都不忍在听了,忙走进了里间阿雅的房间里,把自己带拉的一个大包裹拿了出来,帮着顾建国和阿雅布置起了房间。
枕巾,床单,新被子,都是她原本自己屋子里准备给顾小麦的东西,这会儿先给了顾建国应急,好歹让他们的新婚不至于什么都没有,还有两斤粽子糖,三斤的柿饼,这个也好让顾建国拿去单位分分,不至于半点响动没有。厨房里还有阿灿带来的两只野鸡,一只兔子,顾大伯拿来的蘑菇干,腊肉,大白菜,凑在一处收拾了,合着馒头,也算能置办一顿不错的喜宴。
“建国,谢谢。阿雅,好好过日子。”
阿华的话似乎很少,不知道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还是长时间被压抑的成了习惯,可言辞少,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明白,阿米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阿华的眼睛,从那眼睛里,她看出那份感谢的厚度。
他明白这个时候有这样一个人对这个家有多重要,他也明白这份情谊有多难得。
“厨房烧了水,阿华啊,赶紧洗澡,换衣裳歇一歇,这一路可不容易,收拾好了睡一会儿,好好的养养神,去看你爹也不急在一时,这会儿上山也来不及了,好在在家也能磕头,有牌位。还有你妹子这婚事,你是唯一的娘家人了,要尽心些。咱们晚上这喜宴也是吉利的很,人都齐了,好好团圆团圆。明儿一早,再让建国陪你去上坟,你爹看到你回来,一定很高兴,看你健健康康的,精精神神的,也能放心。”
作为长辈,顾大伯连着阿华也一并管了起来,明明不怎么合适,可人阿华却听得很,不但听,还分外的恭敬。他一个人已经很久了,孤单也很久了,承担这个家他也很累,如今突然有了那么多人帮衬,阿华觉得,这一次回来,不只有悲,也有了喜。就像是阿雅的婚事一样,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