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两百米高的混凝土围墙,便是蚁国。
同行者陆续坠入夜空,运输机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小组。
舱门徐徐拉开。
我抓住两侧的扶手,风声混杂着引擎的咆哮,我的耳膜岌岌可危。
如果这座城市还有电力,我或许能看见血脉一般延伸的光网。
而现在,什么也没有。
我按下脑后的开关,准备进入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被称作“鞘”的降落工具,是一层由人造血肉形成的保护膜。
它迅速地从脑后伸展出来,把我像木乃伊一样包裹。
我记得发明者的名字,那个科学家叫伊藤计划,他成功的把跳伞,变成了一项舒适静谧的活动。
20年前的跳伞者,能听见身体撕裂空气的声音。
我们除了“鞘”内血肉蠕动的声音以外,什么都听不见。
我的双手紧紧抱住胸口,耳内的通讯器里,传来运输机驾驶员的最后一句祝福:“祝你们好运。”
听起来像是讥讽。
活着才能享受好运,我们注定在这里死去。
身下传来轻微的触碰感,听起来像一只枕头落在地板。
“鞘”从我的身体上剥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解成一摊黑水。
借着月光,我看见三位队友在我的不远处集结,无风的夜晚,我们都没有迷路。
我伸了个懒腰,腰间有些痒,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从那里出来。
也许是错觉。
“087号着陆确认。”
尽管那里没有耳机,我还是习惯性地扶着自己的左耳。
我从地上拾起包裹,确认外壳完整,补充道,“快递安全抵达。”
“088号着陆确认。”
“090号着陆确认。”
090号的频道里,传来女性的声音,她是我们队伍里唯一的女人。
四人一组。
我们早已忘记了这座城市的名字,现在的它被称作蚁国。
蚁国,我们世界中的毒。
……
二十年前,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病毒,在这座城市萌芽,并且飞快席卷了周遭的数个城市。
人类在病毒的作用下逐渐蚁化。
他们长出昆虫的附肢,背部的皮肤钙化为坚硬的甲壳——这些画面来自于二十年前的影像。
现在,没有人知道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没有疫苗,不可逆。
通过你能想象到的一切途径传播,完美病毒。
病毒被命名为“ant”。
一夜之间,引起人类社会的恐慌。
“ant”,和我们见过的所有病毒都不一样,它不杀人,而是把你变成另一种生物。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讨论这件事情,先是效仿切尔诺贝利,用简陋的手段封锁这座城市,后来工程开始了,他们筑造了两百米高的围墙,将这座城市锁住。
肉眼不可见的地底,围墙继续伸展,和每一处岩石层接驳。
这些丑陋的生物,拥有锋利的肢体,光是封锁地表,锁不住他们。
从那之后,过了许多年。
等到所有人达成共识,一致认为这些丑陋的生物,不是我们的同类。
于是我们来了。
三十个小组,三十枚单兵核弹。
我们用卫星,测量了他们世界的结构,三十枚核弹,足以从地底毁灭那个未知的世界。
长官说,我们是免疫系统中慷慨赴死的白细胞,这趟旅程会被文明铭记。
我知道不会,这对文明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历史。
我们降落在一处步行街的中央。
浓密的寄生植物,爬满了大楼的墙壁,柏油马路上裂开巨大的口子,动物在人类的领域穿行——
以上这些都没有。
我只看到一条街道,除了没有人以外,它非常普通。
“这里是087号,我的名字叫雷德。”
我说,“你们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不用担心军事法庭,我们应该没有去那里的机会。”
“队长,这不符合规定。”089号从背上抽出步枪,像只过度警戒的小型犬。
他是个年轻人,嘴唇上还没褪去青春期的绒毛。
这样的孩子,我见得太多。
关于蚁国的故事,他们从别人口中听来。
“089号,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举起两只手指,示意队伍往右侧的巷子前进。
“报告队长,我来宰杀怪物,保护我们的国家。”他的音调渐进,仿似宣誓。
我摇摇头,“告诉我你的名字,等你死的时候,我不想为一个数字祷告。”
他的名字叫钱小江。
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但我想听他们自己说出来。
我又看向队伍最末端的女人。
她的夜视仪下,露出漂亮的鼻子,头发像石油般黑亮。
他们每个人都离她远远的,就像她身上有毒,她叫罗丽。
“罗生苹果手机专修店。”
我望着头顶的广告牌,示意另外两位队友打开卷闸门。
他们用激光设备切开一人高的缺口,我率先踏入。
店铺里摆放着一张工具台,上面扔着几只蒙着尘土的手机,我走过它们,往里间去。
在头顶的阁楼里,钱小江发现了一具尸骸。
那是一个蚁化尚未完全的生物,他的身上刚刚长出两条附肢,一柄水果刀插在棉被上,上面布满干结的血渍。
一桩不为人知的谋杀案,我想。
我不关注谋杀案,那是执法者的工作。
在储藏室,我打开地面的盖子,洞穴里灌出腥冷的风。
这种带着腥味的空气,只会来自动物的巢穴。
我曾养过一条蜥蜴,对这种气味,分外熟悉。
在蚁化之初,或许是末尾,它们挖出大量通往地底的洞穴。
这些洞穴的背后,就像是藏着一位总设计师,每一处都充满设计的美感。
我们称呼它为“蚁王”,那个零号病人,第一位感染者。
如果有,它就是它们的王。
罗丽跟在我身后,她第二个下井。
过程中,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她脸上没有表情。
我说,“美女,下面有怪物在等你。”
她笑了,“我很期待。”
……
二十年前,我曾见过罗丽。
那时我是救援部队的一员,围绕着整个蚁国边界。像我这种人,有三十万。
初步的封锁设施尚未完全建成,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防止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经过核酸检测,没有感染病毒的人,才能通过关卡,但这种人不太多。
那天晚上,我驻守在一处荒山,这里的土质松软,太适合蚂蚁破地而出。
我把枪靠在一株榕树上,正欲阖目打盹。
当时我并不是很紧张,虽然我们严盯密守,但这里没有多少人见过那些东西。
它们似乎也不太愿意出来。
侥幸的心态,是人类最大的敌人,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一开始,我只以为那是微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当它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才想起另一种可能性。
我立马拿起腰间的对讲机,可鬼使神差地,它在这时候坏了。
我将对讲机扔在地上,死死盯住声音的来源——
那是离我不到三米的一处地面,土地微微震动着,里面的东西离我不远了。
我死死攥住枪托,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像石头一般坚硬。
7.62毫米直径的子弹,足以打穿任何生物的盔甲,我这样安慰自己。
当那东西破土而出的时候,我扣下扳机。
但紧接着,我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砸了一记,嗡嗡作响。
按不下去,我没有打开保险。
现在想来,幸亏我没有打开保险。
从地下钻出来的,是一个小小的脑袋。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沾满泥土的脸颊,被泪水划开几道痕迹。
她就这样钻了出来,像是坐在毡毛椅上的小小公主,看向我的眼睛里满是戒备。
我打开保险,因为我知道,下面有个东西在托着她。
那东西出来的瞬间,我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几乎快要握不住手中的枪。
他通过四条黝黑的附肢,支撑着自己爬出洞口。
属于人类的手臂,颓然地挂在它们中间,如同摆设。
他先是将坐着的女孩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望向我——那只蚂蚁的身上,长着一个男人的脑袋。
我瞄准那个脑袋,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大哭起来。
怪物的喉咙里,挤出人类的语言,声音嘶哑,伴随着气流,“求求你。”
他跪倒在地上——如果那种动作也算得上跪。
他的脑袋重重撞在地上,给我磕起头来。
女孩停止哭泣,她抱住那个丑陋的脑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脸。
“爸爸,你不要哭。”
“救救她。”
似乎是为了消除我的恐惧,他将八条肢体贴覆在地面,“她……没有病。”
我的身后传来一阵枪声,我警觉地看了一眼。
别的地方似乎也发生了情况,有人正在朝我的方位赶来。
怪物蜷缩起肢体,朝来时的洞穴退去。
他的眼睛始终望着那个女孩,这种东西竟也能流出泪水。
他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腹部甲壳的缝隙中,抽出了一只沾满黏液的布娃娃。
他将娃娃轻轻放在地上,对女孩挤出难看的笑容。
我重新举起枪。
女孩的哀求,传入我的耳朵:“不要欺负我爸爸……叔叔……求求你。”
我看着眼前的怪物。
握着枪托的手,因汗液而黏滑不堪。
这时,我明白了武器存在的意义——我们开枪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