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办法想像外面的生活。
对于他们很少去的城里,只是觉得有更多的车,和更高的楼。
至于生活过的如何,他们只会笑着说,“城里人过的都很好,能经常吃到肉。”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里总是破旧的,总是落后的,是个需要被帮助的弱者一样。
但是,当那里所有的房屋建筑,真的被拆除,甚至那个埋葬着无数过去的劳动者的土地,都有被娱乐城侵占的风险的时候……
突然,我对那里的每一处,都开始怀念。
不过,那些村子里的人,倒都成了城里人。
至于他们适不适应,或过的是否和我们一样好,那就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了。
这就是那个村子,我所记得的全部了。
那个村子,一定有过很多故事,很多喜怒哀乐,但终究都结束了。
他们的故事一定只属于他们自己,随着他们到达其他的地方。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记忆中最后的挖掘机,铲平村子之后,那个我记不清长相的老人,还坐在我记忆中的村庄里,说着同样的那句话。
……
我和他第一次深谈,是在《星空》停止更新之前的那天晚上。
他问我,是否有空,去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颗星球见面聊聊。
我同意了。
玩了这么久的游戏,除了在星际交易所卖东西,他竟是我打交道最多的人。
那颗星球,显然已经不止被我们两人拜访了。
像真实世界一样,被挖空的矿洞,把大地深处的暗沉和坑洼,暴露出来。
原本诡异的山角被踏平了,或许只是因为其中,也包含着某些矿石,而被粉碎了。
“这里竟然成了这样。”
他的表情充斥着惊异,和些许一丝悲伤。
“是啊,成了这样。”我说道。
我想起了某处,我已经忘记的某处,也许是某次旅行时见到的,也许只是图片。
苍茫的大地,因为采矿,然后被废弃而丑陋。
裂缝中夹杂的黑色和灰色,将一切光蚕食。
也许,这就是在地球上的某处发生了的故事,也许是很多地方。
“真的会这样吗?”
他歪着头对我说,“我以前从来没想过采矿是这样。”
我们漫步在贫瘠矿坑的裂痕之中。
我也没想过,很多人都不会去想这件事。
因为我们只是单纯的需要矿,至于过度索取的后果……
“不清楚。”
我说了慌,“有些地方,可能是这样吧。”
“噢。”
他又看向了前面,虚拟星空的尽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然后他说,他父亲总是说,发展,永远是向前发展。
他从来没想过前方在何处,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其实不过跟着他的父亲的想法发展。
越来越多的娱乐,越来越简单的故事和立意,人们像回到了几百年前,那个喜欢童话的年代。
“他们从来没说过这些事情的后果,我突然想到。”
“一直如此。”
我笑了,“你需要做的,是保持你自己的看法,对事情是否合理正确,有着你自己的认识。”
也许是的,他说。
他又说,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我这样的人,能说一些人们话中的话给他听。
我说其实并不是这样,我这样的人也不少,只是他那么有钱,是遇不到的。
“那种拥有两个面孔的人,只有我们才能遇到。”
我仰了下头,“你们永远只会遇到带着一面面具的人。”
我告诉他,什么样的人,是两面三刀。
什么样的人,他只是想借助你走上更高的位置。
最后我告诉他,要把真心给值得的人,永远保持理智。
“那你呢?”
他停下了下来,“有什么顾虑吗?”
“我只是刚毕业,在你们那里公司谋了个小职,除了钱有限,还能有什么顾虑呢?”
我轻微的摇摇头,“不过,对我而言,清醒和理智,并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呢?”
“你不明白。”
我用一种我自己的,都难以想象的冷静语气说道。
不过,请你可以一直保持理智,我这么想着。
……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停止很多的思考的呢?
人们都说,是人工智能的第一次完全发展,影响了独立思考。
但作为一个人工智能专业毕业的学生而言,我却并不这么想。
确实,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经过一系列的自我迭代,最终让我变成了做一些无意义检查的闲人。
但你不能怪ai,它们不能真正的思考,也不能终止你们的思考。
那么是什么时候呢?
我记不清何时了。
说真的,只是记得,后来很多时候,放弃独立思考,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尽管有时候很愚蠢,做出很多以前自己内心坚决反对的事情。
但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一群决策者中的一个。
决策的失败,不能怪我,对吗?
……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冷静。
他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单调,对待一切都似乎见怪不怪。
只有听说,要建“深蓝号”的那天,他异常的兴奋的找到我。
我看着他,像看着几百年前的他,那个还对世界,抱有一切幻想的他。
而我呢?
我似乎变得更加冲动,更加容易武断,情绪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非黑即白。
我们似乎都向对方来的那个方向在前行。
……
在飞船,终于从这个在熟悉不过的大地上剥离,突然急剧加速上升,又减速到了轨道之上,又借助引力甩开了地球的之时,已经是出发了六天。
这几天,我没有去找他,没有问清楚,有关刚出发时,看到的那些景象。
我没有想清楚,是否应该去过问。
放弃了解那些不关乎自己的真相,也许会让我过的更好。
但是,当我真正什么都不去想的时候,那个几百年前,翻上边境线的我,似乎在以一种近乎轻蔑的目光瞥我。
飞船接近第一次引力弹射的几天内,我重新运转了我几百年来荒废的大脑。
就像是原始人,重新拾起了一个叫独立思考的石具。
这是件很困难的事。
因为石具面前,有太多的动物,不让你去捡拾。
他们害怕你用这些,来武装你自己,让他们的地位得到动摇。
但并不意味着,你不会穿过他们的障碍前行。
“你还记得,你之前要讲的故事吗?”
他看着我,以一种诡异的笑。
像很多年的那个晚上,我笑着看着他。
“当然。”
……
那些人们,其实也没有想过。
他们真正自由了,对他们而言绝对的自由。
现在,他们有了土地,摆脱了所谓的枷锁。
然后呢?
他们其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但是没有人表现出来,表现出来的只有镇定,一种显然虚假的胸有成竹。
和很多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样,政变,政敌之间的杀戮,甚至是战争。
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有声和无声的战争,甚至死了太多的人。
其实说太多,也过于苍白无力,因为这不仅是可以轻描淡写的几十亿数字那么简单。
后来,他们只剩下很少很少的人,只能以一些很原始的方式生活。
他们有些人重新举起了锄头。
而极少的一部分人,获得了回到城邦工作的机会,拿着比机器维修费很低的薪酬。
我们看不到他,是因为机械眼,能将他们的图像屏蔽。
而且他们只是在某些,人们根本不会去的角落里工作。
我们看不到这些人,因而不再认为他们的存在。
边境线,就是我们的文明,和他们的破旧村落的分界线。
……
飞船启动了。
极为缓慢,难以让人觉察,然而显然你可以从居民机舱的透明窗外,看到你在上升。
我的父母,就坐在属于我们的舱室,两个金属外壳的椅子上,沉默着看着一切。
他帮我申请到了一等区的一个舱位,而我的父母,也因此和我住在了一起。
你很难想像,你以很大的加速度上升,然后看到你的家园,似乎在不断后撤,离开你的感觉。
那是一种,人类种族都难以背负的沉重历史。
然后大地开始燃烧,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火。
难计其数的大楼燃烧,倾倒。
霓虹广告牌,燃着冲向地面,直到它的光芒消逝。
人类的历史在燃烧。
那些已经存在了数据档案库的教堂和博物馆,那些已经空荡荡的自动化大棚。
他们说,点火,是要让地球回到那个人类以前的样子,这是人类对地球最后的尊重。
如果你仔细看飞船的右下方,你可以看到大坝决堤,淹过那个城市大楼的大半部。
留着一些早已不存在的公司的广告,亮着彩色的微光。
假如你看向边境线以外的地方,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
但如果你想看向边境线以外,你会发现,那里没有任何火的踪迹,却有着破败建筑中,冉冉升起的烟。
如果这时候,你想暂时放下你的机械眼,用你最真实,也最原始普通的那双眼去看。
你能看到人群。
这时候,你开始思考真相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