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嗯,镜子。”
“就是一面镜子?”
“就是一面镜子。”
“……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形状、大小、装饰、镜框材质、镜面涂料?”
“普通的长方形穿衣镜,淘宝上百来块就能买到。”
林未靠在办公桌上,用手托着下巴,表情严肃地思忖良久。
“你是说,等了大半个月,才终于等来的新年第一位客人,委托内容——是要我们调查一面淘宝爆款穿衣镜?”
“没错。”
林未长叹一口气,用手指使劲揉捏眉心。
“莲,你现在下去,态度放好一点,就跟他这么说:新年伊始,本事务所准备业一段时间,是为了让员工能全心全力,集中力量解决这位客人的委托!”
“200000,对方报价。”
林未弹跳起身。
“快、快去把贵客请上来!”
用斜刘海遮住左眼,穿着黑色哥特洋装的少女默然转身,走出了会客室。
没过两秒,白色洋装,斜刘海遮住右眼的女孩,蹦蹦跳跳冲了进来。
两人容貌一致,有如镜像。
身着的哥特洋装,色调相反。
“师傅、师傅!我刚刚看到莲一边翻着白眼,一边下楼诶,发生甚么事了!你骂她了吗?!”
“华子,来得正好,你不是一直想坐迪士尼乐园的那个速光轮吗?下个月给你安排上,玩完再带你们去海底捞无限畅吃。”
“迪士尼乐园,海底捞?!妈耶,师傅你中彩票了?”
“这世界上,可有的是比中彩票更暴利的生意……”
林未笑着站起身,从办公椅的椅背上拿起外套,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整了整领带,将头顶翘起的几缕乱发抹平。
然后注视镜中人。
镜子里。是一名身穿墨色西服,单手插兜,剑眉星目,笑意盎然的青年。
对于现代人来说,有些离经叛道的长发,用发绳扎成一条细马尾,斜搭在西服肩头。
这发型不是他选择的。
但是选择留长发,有着特定目的存在。
以中性化的外表,来柔化与掩藏视线里的攻击性。
镜中人的笑意,随着注视时间增长而逐渐阑珊,嘴角也慢慢抹平。
修长的眸中,一点一点渗出令人胆寒的凛冽凶光。
野兽般的眼神。
林未甩开视线,走出卫生间。
镜中的人当然就是自己。
这就是镜子的功能。
……
不多时,贵客被请上了楼。
事务所,藏在一条人气凋数的老商业街里面,一楼与二楼是两家神奇的店铺组合。
一楼卖烧烤,二楼开咖啡厅。
慕名而来的委托人,林未般会让莲或华,—这对在事务所帮忙的双子,先在咖啡厅接待。
确认内容以后,再决定是要请其上楼详谈,还是劝其下楼吃烧烤。
事务所,实行熟客介绍制,一般不接受不预定的委托。
本来挂在三楼的招牌,也因为不堪常年的油烟熏染,而干脆撤掉了。
经营状况,是典型的三年不开工,开工吃三年。
委托人,是一名看上去三十来岁的青年男性。
身穿名牌西服,右腕的阿玛尼手表,不时闪烁点点皓光。
面容却异常憔悴,黑眼圈厚得吓人,看上去像两个巧克力味的甜甜圈。
林未听见,华悄悄咽了下口水。
镜子被两名保镖打扮的人,搬进了会客室,用厚绒布盖着,放在一边。
“黎南归。”
委托人礼貌地自报家门,然后走过来。
先是微抬左手,然后把右手伸过来,“现任古奇集团执行董事,你可能在本地电视台见过我。”
“……幸会、幸会。”
林未连忙摆出笑脸握手。
“前三排的大人物我都见过,你算老几。”他心里正在这样想。”
委托人的表情,完全没有因为这句话,出现丝毫波澜。
“你的大名,我倒是一直有听说,林未先生。”
黎南归微笑着,用目光细细审视店主人。
“你本人……比传闻中还要让人印象深刻。”
“传闻中?”
“传闻,你是一位貌胜潘安的美男子。”
“……如果关于我的传闻,只集中在这方面,还挺让我伤心的。”林未有些不自在地把马尾撩到耳后。
黎南归哈哈笑起来。
“哈哈,自然也有听说,你是当世顶尖的神秘事件调查,与不明事物处理专家。”
“是未明事件与事物。”
林未笑着纠正,“说实话,如果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干这事的人,我很愿意让渡这个头衔的。”
委托人满意地点点头,走回会客沙发坐下。
“那么,未明事务专家,林未先生。话休絮繁,让我们直奔正题吧。”
他朝旁边的两位保镖点点头,二人揭开盖在镜子上的绒布,走出了房间。
如莲所言,那是一面十分普通的穿衣镜。
大概150公分高,50公分宽,俗气的烫金花纹白色边框,廉价感十足的烤漆支架。
不过一镜面的成色很旧,能看到细微的使用划痕。
“想请我们调查的是哪方面?”林未问道。
黎南归微笑不答,只是抬起左手,朝镜子一挥。
你不是专家吗?
仿佛在如此反问。
“莲,华子。”
林未转向黑白两名助手,用下巴朝镜子努了努,双子点点头。
手牵着手,走到镜子面前,注视镜中的自己。
然后,莲拉着右眼皮、华拉着左眼皮,一齐吐出舌头,对镜中人。扮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鬼脸。
镜中的莲拉着左眼皮、华拉着右眼皮,同步还以颜色。
林未转头看向黎南归。
“看来,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而已。”
委托人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的结论,下得可真够草率,林未先生,我不觉得这是专家该做出的判断。”
“结论,就是对当前观察到的信息,做出的总结性判断,您不给出更多信息,我当然只能作此判断。”
林未耸耸肩,“不过好吧,让我来猜测一下。既然是有关镜子的异常,大致有三个方向。”
“1您在镜中看到了多出来的东西;2您在镜中没看到足够的东西;3您在镜中看到的东西不多不少,但是和‘这边’不同。”
黎南归的眼中,这才透出几丝讶异,脸上也稍带喜色。
“是哪一种?黎先生?”
“是……第三种。”
“第三种,镜中的世界,没有忠诚地反映现实世界,是吗?”
林未微微点头,“我一开始的推测也是如此,可是您也有看到,莲和华我是说,这两姐妹,在镜子里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啊,林未先生!”
黎南归有些激动地站起身。
他开始在沙发旁来回走动,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绝对看到了看到镜中的人做出不同的动作!可是就那么一次……就成功了那么一次!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猜测……肯定是有某种触发的条件,可无论我再怎样尝试,尝试了几千遍、几万遍,都无法再复现!”
他一边嘀咕,一边神情焦虑地,用力揉捏自己鼓囊囊的眼袋
奇怪的委托人。
一般来说,正常人看到镜中的人与自己不同步,不吓尿,也早把镜子锤爆了。
或许,这就是有钱人的兴趣爱好吧。
万恶的资产阶级!挨千刀的大资本家!
林未在心中狠狠唾骂。
直至看见莲开始清嗓子,准备发动读心术,这才连忙出声,打断她的读条。
“您看见镜中的自己,做了什么?”
“我——”
黎南归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从嘀咕不停,瞬间变得欲言又止。
他看了看站在林未身后的双子。
“……我怕说出来,你们会笑话我。”
林未闻言,抬头向后,和眼睑低垂的左眸,以及充盈好奇的右眸,各对视一眼。
双子服饰风格夸张,洋装缀满蕾丝,的确不怎么友好。
“要不,你俩回避一下?”
两姐妹没动。
“不会取笑你的,因为我们俩,都受过专业的训练。”莲面无表情地说。
“并且跟着师傅走南闯北、斩妖除魔,早见得多了!”华笑嘻嘻地说。
“除非是忍不住。”莲继续道。
“或者太无厘头。”华补充道。
“否则绝对不会笑。”两人一起说。
“……好吧。”黎南归点点头。
“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在朝我搔首弄姿。”
“噗——!!”
华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水。
考虑到她刚才没喝水,那应该是纯鼻水。
她捂着鼻子,弯下腰,竭力憋起笑来。
莲也连忙挡在姐妹身前,给她打掩护。
“只、只是打了个喷嚏。”
莲说道。
脸上的肌肉,在剧烈颤动。
“而且啊,镜子里的我,还穿着珠围翠绕的华丽裙裾。”
黎南归继续道,“嗯,端的是顾盼生辉,妖娆动人。”
“噗——!!!”
莲的表情也终于崩坏了。
双子互相搀扶着逃出了办公室,边逃还边发出一点也不小声的“窃语”:
“看、看来真是个gay!”
“把师傅一个人留在这,会不会害他菊花不保啊?”
直到两人关上门,黎南归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抱歉,刚才都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您现在可以说实话了。”
“看见镜中人做出不同动作的,不是我,是这个人。”
黎南归走过来,将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照片上,是一名留着长发的年轻女性,25岁上下,五官精致,挺漂亮。
但是面容同样很憔悴,眼珠暗淡无光——
和黎南归那种,单纯因疲劳而显现的憔悴,还不尽相同。
更像是某种精神与神识上的衰退。
“这位是?”
“墨璃,卿墨璃。”
仿佛呼唤暌违多年的恋人一般,黎南归轻声道。
他摇摇头,甩走眼中的悲戚,然后反问:“你认识她吗?”
奇怪的反问。
林未只得也摇摇头。
“抱歉,还是第一见到这位女士。”
黎南归苦笑着,轻叹一声。
“也很正常呢,毕竟她只是个一文不名的九流歌手。”
“您和她是……”
“算是……青梅竹马吧。”黎南归回道。
噢,青梅竹马。
林未微微抬眉。
一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关系。
黎南归走回会客沙发,酝酿与组织了一番后,慢慢述说:“我和墨璃的老家,在丽水庆元县,你知道庆元县吗?”
“那是个盛产红豆树的地方,虽然没有江阴那么有名,但每年春天开花时,还是很壮观的。”
“我和墨璃是邻居、同岁,从小学到高中,也都是一个班。我们一直都是很要好的朋友,以及……那个,你应该明白那种关系。”
黎南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发生了什么?”林未单刀直入地问。
黎南归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那是在小学5年级的时候,当时我们正在我家中玩捉迷藏。”
他慢慢说道,眼中闪烁着代表回忆的微光。
“我们一般都是在我家玩,因为我家的家境更好,而墨璃她的家庭……有些特殊,她家是重组家庭,并且亲母与继父的……态度,都不算太好。”
“虐待她,是吗?”
黎南归用手指捏紧眉心,面露痛苦的神色,点点头。
“所以她的身体与精神状况,一直都不太好。始终就没有好过。我和父母作为外人,也只能……能帮一点是一点。”
“总之,那天我们在我家中捉迷藏,轮到她躲,我数完数以后,在家中找了一圈,发现已过世的奶奶房间的房门开着。”
“我推开门走进去,看见墨璃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奶奶那面红漆老衣柜旁,盯着衣柜上的穿衣镜。”
“这面镜子是您奶奶的?”林未看向穿衣镜。
黎南归愣了下,点点头。
这就能解释,镜面与镜框的成色差异了——看来是从老衣柜上取下来以后,重新装裱的。
“镜子里是什么?”
“自然是墨璃。”
黎南归低声道,“只不过,「那边」的墨璃不一样。”
“……怎么说?”
“「那边」的墨璃,穿着漂亮的洋裙,而不是打补丁的旧衣服;那边的她,脸色红润、皮肤白皙,而不是面色槁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那边的墨璃,好奇又嫌弃地看着这边的墨璃。这边的墨璃,好奇又羡慕地看着那边的墨璃。”
黎南归像念顺口溜一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