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奇怪了。
但那个黑影,一直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昨夜的经历,像是一个已经不太清晰的噩梦。
我专门到17a病房门口看了看,帷幕被拉开了一道,通过那道豁口,我看到那个男孩还没醒,脸朝里侧躺着。
我松了口气,旋即暗骂自己没出息,好歹是个受过高等教育成年人,竟然被一个影子,吓得失魂落魄。
早饭过后,主任来了。
说上午给17a安排了一个检查,让我过会带人过去。
我说好,囫囵吞下饭盒里的饭菜,去找17a。
他像是预知到我要来一样,坐在轮椅上等着我。
我告诉他,我们要去干嘛,然后推他出去。
他依然沉默不语。
没想到乘电梯的时候,他忽然扭头仰脸问我:“你还记得我吗?”
我吓了一跳,率先浮现在脑子里的回答,竟然不是“你会说话啊?”,而是“我认识你吗?”
我当然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故作镇定地反问:“你之前为什么不说话?”
他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把脸转回去,望向前方。
我听到他发出低低叹息,小声嘟囔了一句:“果然不记得了。”
这时候电梯到了三楼,我推他出去,到走廊的窗户旁停下,转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
他也定定地看着我。
不知为何,我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哀伤。
“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名字?”他脸上浮现出思索的神情,“你可以叫我东。”
“姓呢?姓什么?”我追问。
“吴?”
“你这是问谁呢?”
“抱歉,我也不确定,就先这么叫吧!”
“好吧,吴东,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么久一直不说话,对我们造成很大的困扰。”我极力装出严肃的态度。
“我可不在乎你们困不困扰。”他老气横秋地说。
说完,把脸转向另一侧。
眼睛似乎在看窗外,遥远天际掠过的一架飞机。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由于距离很远,那飞机看着只有手掌大小,酷似精致的玩具模型。
朝向太阳的那一侧的机翼,反射着阳光,像是镀了一层漂亮的银线。
“你头上那些伤,是怎么回事儿?”我终于意识到,该问些关键问题。
“什么伤?我不知道。”
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那架飞机,直到它飞出视野范围。
“前几天,我们给你做过头部x光,发现你颅骨……你不记得吗?”
“我该记得吗?”
看不到那飞机,好像令他很不满意,语气烦躁地反问。
我见他态度不好,怕激怒他,只好住嘴不问。
推着他到监察室去做检查。
他全程面无表情,像是一个木偶一样被摆弄。
检查完成后,我把他从检查室推出去,经过大厅的时候,他低声跟我说想喝水。
我说好,把轮椅靠墙停下,让他等我一会儿,然后去走廊那边接水。
那边走廊,连接急诊大厅,我知道那边有一个公共饮水机,备有纸杯。
然而,还未等我走到饮水机旁,忽然从某个检查室里,冲出来一个人。
我猝不及防被那人撞倒,力度极大,我整个人先是撞在走廊的墙壁上,接着反弹回来,扑在走廊地面。
简直不像是被人撞的,而是一头牛,一头大象之类的东西。
脑袋在极短的瞬间懵了一下,等我回过神来,撞我的人,忽然翻身,把我死死地压在下面。
我的脸,紧紧贴在走廊地面上,近的几乎能闻到,还未干透的消毒水味道。
接着,一个尖锐的东西,抵在我的脖子上,我感受到那东西的尖端,略微刺进我的皮肤,产生细微的疼痛。
大脑在处理了这些细节之后,迅速把一个答案,送到我的面前——我被劫持了。
好像专门为了验证我的答案,只听到有个男人在我耳边大吼:“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
带着口臭的粗重呼吸,喷到我脸上。
我几乎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只是闻到一股掺杂血腥气、汗水味的浓郁味道。
脑子“嗡”的一声大了一圈,这可怎么办?
半年前,倒是接受过,如何在医患矛盾中保护自己的培训。
但培训课程上可没讲过,在面对挟持时该怎么处置。
我脑子乱七八糟地想着。
男人拉着我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把带着手铐的手,套在我脖子上,我看了一眼面前明晃晃的合金手铐,好吧!
看来还是个嫌疑犯。
我们医院同公安局有合作关系,偶有一些嫌疑人,在被抓捕过程中受伤,会被送来先处理伤势。
我之前路过急诊时见过几次,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那些嫌疑人,当成人质劫持。
这个时候,我已经被那个嫌疑犯,拉扯到门诊大厅中。
有几名便衣执法者,手里拿着枪指着我(实际上是指着我身后的嫌疑人)。
因为激动,五官扭曲变形,大声嚷着命令我身后的男人,释放人质。
我听到他们叫他的名字,好像是叫杜青松。
立刻想起这几天,刷手机的时候,看到的一则新闻。
说是一庄灭门惨案的嫌疑犯,正在被通缉,名字好像就是杜青松。
我其实心里并不如何害怕,反而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下意识地觉得,这种状况,似乎只会发生在电影中。
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医生,何德何能会成为人质?
但身体很诚实,两条腿发抖,周围空气似乎一下变得稀薄,难以呼吸,为了吸入足够氧气,我只得大口喘息。
心里泛出强烈的想吃薄荷糖的冲动,我两手摸了摸口袋,糖盒并不在。
周围人越来越多,声音喧嚷,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人流汹涌的闹市。
眼泪糊住我的眼睛,我看不清面前的情况。
身后的男人,不断地拉扯我,凶狠地大叫大嚷,凶器不时被举向前方,又收回,重新抵在我的脖子上。
我终于看清,是一柄手术刀,尖端带着血迹。
是我的血。
我觉得自己今天会死在这里,那个凶徒,就是要临死之前,拉个人垫背。
脑子里转过这个想法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涌起巨大的悲伤。
周遭的一切声音,像是忽然被抽离,我能听到自己从胸腔里,发出强烈的哭声。
眼泪溢满眼窝,流出的速度,赶不及分泌。
我正哭着,眼睛忽然穿过对面的人群,看到吴东。
他靠着墙坐在那里,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朝他伸手,心里喊着:“救我。”
然后,我就见他以闪电一样的速度,朝我奔来,快得周围的空气,几乎产生波动。
下一个呼吸时,他已经站在我面前,胳膊伸着,从我左侧脖颈旁边经过。
我虽然看不到,但在脑海中,出现他伸手抓住身后那人咽喉的画面。
随后,我看到他的眼睛,忽然发生变化。
瞳孔旋转着扩大,充溢整个眼球,倒映着我的面容,像两面镜子,更像小小的荧幕。
那荧幕中,忽然有群鸦飞过。
灰影遮天蔽日,耳旁响起风暴一般的振翅声。
随后是鸦鸣,成千上万声叠在一起,像滚雷一样席卷。
我被这异状惊呆,思维凝滞……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时间重新开始流逝的时候,我发现面前并没有什么吴东,还是之前围着我的那些人,难道刚刚是幻觉?
我心想。
随后又生意外,抵住我脖子的手术刀骤然坠落。
砸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紧随其后的,是身后挟持我那人,忽然直挺挺朝后倾倒。
手腕上的手铐,卡在我的下巴,连带着也把我一起拽倒。
我被拉倒的瞬间,看见周围的几个便衣一哄而上。
随后我被解救出来,从地上爬起来的某个瞬间,穿过那几个扑上去制服歹徒的执法者身体间隙。
瞥见叫杜青松的嫌疑犯,直挺挺地仰躺在走廊地面上,眼球凸出,面孔扭曲,看起来像是见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事情。
此时此刻,躺在那里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四十岁男人,头发蓬结,皮肤黧黑。
以我学医多年的经验,生命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消散。
从被挟持到获得解救,对我来说漫长无比,实际上,不过是几分钟时间。
脖子上被刺破的部位,贴了创可贴,很浅,只流了一点血。
随后,我被几个在现场的热心护士送回科室。
消息传得倒是飞快,我一进科室走廊,一堆人围上来,对我嘘寒问暖。
我嘴上说着没事儿,但实际上,两只手还是抖的。
除了鬼门关逃回来的后怕之外,心里更多是惊骇及疑惑,特别是那段幻觉。
不过,真是幻觉吗?
过了一会儿,有新的消息传来。
那个叫杜青松的嫌疑犯确实死了,死因是心脏骤停,身体在极短的时间内,分泌了超量的肾上腺素,导致过度兴奋,心脏停摆。
通俗点说,是吓死的。
怪异至极,我好奇,他究竟在吴东的眼睛中看到了什么。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主任接到消息,从一个重要的会上跑回来看我。
气喘吁吁,光秃秃的脑门上都是汗,见我没事儿,松了口气。
然后破口大骂,那些负责看押嫌犯的执法者粗心大意。
骂毕,问我要不要回家休息。
我说不用。
他劝我不要勉强,还说随后院里会派专司心理纾解的医生,来找我聊聊。
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