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941年,在m系列过后,弥临一直没再设计过机器人。
有一天,她忽然开始计划制作钟表。
“怎么,你不做机器人设计师了?”呈彦打趣她。
弥临郑重地点头,“嗯,改行了。”
呈彦揉了揉她的头发,“随你。”
“别废话,快去完成你的大作。
“知道了,已经在收尾了。
弥临一直是个任性的人,可悲的是,呈彦找不到多少正常的“自然人”来做参照,她终究是特别的那一个。
弥临会在呈彦想要吻她的时候,故意拍打他的嘴唇。
自己则“咯咯”地笑着,然后问他:“如果时间能回到过去,你想做什么?”
“我没有什么想做的,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去。”呈彦把脸埋在她肩上。
她却向后退两步,瞪着眼睛说道:“我要杀一个人。”
呈彦故作惊吓状,“杀谁?”
“嗯?”她眯起眼睛,“我也不认识。”
说完,她冲进呈彦怀里,呈彦顺势抱住了她。
她亲了亲他的耳垂,然后在他耳边柔声说道:“别怪我,我也不想。”
那时,呈彦完全没有听进去她说的话。
只是看着站在一旁的阿昔,将他们拥抱的样子记录了下来。
直到后来,每一次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这句话。都萦绕在他的耳边,语气沉重得令他喘不过气。
……
下午四点十分。
呈彦和美拉听,进入最后一个房间,死神石门所属的房间。
呈彦有些体力不支,他靠墙站着,手还掐着酒杯。
昏暗的灯光下,这个房间就是一个凄凉的垃圾场。
堆放着各种工具,旧零件,废家具,纸团,脏衣服,残缺的书籍。
“你依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的最后一部作品,我猜对了吗?”美拉听一脸正色地问呈彦。
呈彦没有说话,只是颤颤巍巍地走到了美拉听的身边。
“既然你不想回答,那就换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肯见我了?”美拉听紧盯着呈彦的眼睛。
呈彦却突然牵起了她的手,叹息道:“有没有最后一部作品,都不重要了,你跟我,都是站在神坛里的人物,我们会名留青史,但本质上不同。”
“哪里不同?”美拉听歪着脑袋。
呈彦紧握美拉听的手,回道:“我是一个人,而你只是一台冰冷的机器。”
呈彦话音未落,美拉听的眼睛,猛地放大了一圈。
她的表情,停滞了三秒钟,眼中接连划过两道白光。
然后低下头笑了起来,“哦,你说这个啊……”
记忆拉扯着时间,倒回到三十年前。
泰斗级的机器人设计师,狄金先生举办的宴会上。
那场宴会,同样也是会名留青史的,它是有名字的——人工智能机器人美拉听的见面会。
狄金先生,是布索落的人工智能之父。
美拉听是他最为得意的作品,他称她是女儿。
三十年来,布索落人一直拿美拉听当一个人类看待,人们接受且习惯阅读被称作“新文学”的机器文学。
从没有人叫她“机器人小姐”,他们都尊敬地崇拜地称呼她为“美拉听小姐”。
她一直在努力地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人类,正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
“你为什么封笔,机器人小姐,你不会变老,不会生病,也不会死去。”呈彦松开了美拉听的手,咳嗽了好几声。
美拉听抬起头,收起了笑容,“因为你。”
呈彦愣了一下,无奈地干笑。
美拉听的封笔,其实没有多么重要。
布索落,还有数百个机器人作家在,将来还会有更多。
相比于美拉听,呈彦的封笔,是一个结点作家。
这一职业,将成为布索落继医生、治安官、记者之后的第210个,全面由机器人取代的职业。
人类文学,即“旧文学”将正式成为历史,再无一笔可添。
要是细究起来,人类文学的没落,是一百多年前就可以预料的事情。
受“世纪病”的影响,接受“大脑净化手术”,成为每个人的必做事项。
没有了想象力的人类,是枯燥无趣的。
从y-900年起,人类文学走向衰落,机器文学起步。
y-940年,在美拉听获得了布索落最高文学奖后,机器文学进入鼎盛时期。
同年,人类作家协会解散,仅剩呈彦选择继续这一职业,他成为了布索落最后一个人类作家。
呈彦从进入文坛起,便声称不会接受“大脑净化手术”。
他一直,认为没有痛苦,就没有真正的文学。
他不想变,即使是在弥临死后,在他自己也成为病人以后。
弥临的死,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事情。
y-942年的8月1日,呈彦和弥临,在他们刚建好一半的钟表式房子的屋顶看着夜景。
“今晚的月亮太美了,我真想留住它。”
弥临向着月亮伸出双手,双眼霎那间失去神采。
呈彦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傻傻地说道:“那我们今晚就睡屋顶。”
“呈彦……”
“怎么了?”
“对不起,我想就在今晚结束。”弥临的声音变得缥缈。
弥临吻了呈彦的额头,随后毫无预兆地向屋顶边缘冲了过去。
呈彦只觉得她又在发疯,但还是下意识地紧跟她身后。
在她一只脚快要踏出屋顶时,呈彦一把拉住了她。
他将她拽倒在地上,使劲按住她的肩膀。
“这么开玩笑就太过分了!”呈彦心慌起来。
而弥临侧过头不看他,用力地捂住脸开始痛哭,绝望的哭声,让呈彦浑身骤然变冷。
千百个片段,在一刹那涌上了头顶,呈彦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弥临的手里,握着一条无形的线,线的另一端扎根在呈彦的心里。
她只要轻轻一抽,他的胸腔里就翻天覆地。
她生病了,却伪装得毫无破绽,甚至在帮他选处女作题材时,若无其事地和他探讨过“世纪病”的发病症状。
“就写世纪病,你一定会成功的。”那年的她,信心满满。
“你代表评审协会吗?”呈彦捏捏她的鼻子。
弥临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是,我代表!”
事实证明,呈彦的确成功了。
y-942年的8月,黑色人生的开始。
自杀未遂的弥临,向呈彦坦白,他是她寻找的“寄托”。
她两眼红肿,用嘶哑的声音,对呈彦说:“我战胜不了它,我以为我会是我们家族那个特别的人,我能坚持很久,可我不能。”
呈彦强忍着眼泪不去看她,只是望向门外。
弥临的“双面钟”做好了,就在花园里,机器人阿昔正在调试。
“你可以坚持下去的,我们种下的帕箩树,还没有开花,你不是想看雪吗?”
呈彦的双眼,已然看不清楚门外那“双面钟”的模样了。
“那要等很久,太久了。”
弥临抓住呈彦的衣角,惊恐地摇头。
他们明明是在讨论死亡,却像是在做一笔交易。
自那时起,呈彦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弥临。
弥临卸下了厚厚的伪装,她也没有力气再去伪装。
有时,她更加肆无忌惮地展现着歇斯底里的一面。
有时,她表现得像做错事的孩子,常常手足无措。
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求呈彦,“放我走吧,呈彦,你让我走。”
她搓着手,泪眼朦胧,但脆弱的模样,激不起呈彦半丝怜惜。
她投向他的祈求的目光,像利刃,又像是猛兽的尖牙,一点点剜食着他的心。
有时,他恨到想要亲自杀了她。
很久以后呈彦才明白,原来每一个放纵自我的人,身上都有千斤的重量。
她将它们一点点搬离,给自己减负,但压迫感根深蒂固。
她其实是在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抵抗,抵抗不过,就永远地妥协了。
她自私地把自己剖给了呈彦,抽筋扒皮,敲碎骨头,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也不给呈彦任何选择权,从一开始,他就处于劣势。
而他看到了黑暗的一个角落,就急得跳脚,要求公平。
一点一点撕扯,最后发现周围的一切,都隶属于黑暗,包括他自己。
呈彦是在十年前发病的。
在患病之前,继《世纪病人录》之后,他又创作了一些新的作品。
人们虽然关注着,阅读着,但只有他自己理解,那其中的绝望,旁人是没有任何感觉的。
记者们镜头里的呈彦,变得时常眉头紧蹙,展现出一副悲天悯人相。
他的面孔,像是拿刀子刻出来的,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微笑,显得僵硬而诡异。
后来,他不再写作。
因为他被迫地,对弥临曾经所经受的痛苦,感同身受了。
“世纪病”一旦发作,他整个人就像是发烧,四肢麻木。
灵魂是一半脱离躯体,一半卡在头顶的状态,只想要解脱。
清醒时,他想形容那种复杂的感觉,翻遍了字典,又觉得所有的文字都是万般无力,根本词不达意。
那时候他才明白,人有**才是对的。
哪怕是坏的**,至少都是支撑着活下去的动力。
而病人是没有**的,只能给自己设立一个虚假的**,弥临就是那样做的。
热烈不是本意,是被束缚后无力的反抗。
弥临曾问,他会不会信神。
为什么要信神?
神皆是人,而人皆是恶人。
信神便是信自己,信自己便是神。
整个布索落,有上千万人口,于呈彦而言,只是一座空城。
就像《预言曲》的作者,预料的那样,布索落是一座空城。
时至今日,呈彦想得最多的就是,把瘫在地上的他的灵魂,和没有依托的身体一起燃尽。
他一次都没有想过,要去做“大脑净化手术”,原来一切所求,都是求而不得。
不愿意折腰,就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