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接近下午五点。
呈彦颓然地坐在地上,手里始终不肯放下酒杯。
美拉听蹲在一旁。
她找了几个工具,仔细地挑选着旧零件,“你为什么不送弥临,去做‘大脑净化手术’?”
呈彦根本不看美拉听,嘲讽道:“她要的是自由,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吗?”
“你解释给我听。”
美拉听也不看呈彦,认真地摆弄着手里的东西。
“是我放了她,就像莱里四世,最终也只能放他的王后去死,只是我没有亲自拿起刀……”呈彦握住酒杯的手,又用了几分力。
……
y-943年的11月15日。
在呈彦获得最高文学奖的一年多后,他又一次登上了新闻。
彼时,呈彦和弥临之间的精神战争到达了最后的临界点。
弥临已经病入膏肓,完全失去了自我。
她抓破了自己的脸,扯掉了自己的一多半头发,白色的吊带裙,沾满污渍。
虽然人还在呼吸,但和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没什么区别。
机器人阿昔,在门口不停地转动着脑袋,静静地看着在地上相拥而坐的两人。
呈彦呆呆地抱着弥临,在心里下了最后的决定。
“清醒一些了么。”他哽咽着问。
弥临没有任何回应。
呈彦用尽全力地将她裹紧,然后慢慢松开,“弥临,你走吧。”
呈彦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你……走吧。”
仿佛是感知到了倏然来临的死神,弥临的眼睛,恢复了一丝神采。
她像是得到特赦令的死囚,爬起来大步地向门外走,期间摔倒了三次,根本不屑回头。
她不想做呈彦的囚犯。
她迫不及待地去拥抱她的死神,因为,死,才是她的生。
那一天,弥临烧毁了她和呈彦一起打造的花园,也烧掉了她自己。
呈彦躲在床底下,捂着耳朵,失声痛哭。
那本,弥临在封面上,画了三原色花束的日记本,就在他的身下。
“自由有那么重要吗?”美拉听用旧零件做好了一样东西。
“我死了,布索落的文学就死了,我是没有支持者的领袖,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我靠着自欺欺人,坚持了那么多年,我不会向科技投降,我不会去做‘大脑净化手术’,那对我来说,和死没有分别……”
呈彦语无伦次起来。
美拉听起身,严肃地看向呈彦,“你肯见我,只是想借我的眼睛,向布索落的历史做一个告别。”
“你像她,即使不模仿她的装扮也像她,为什么?”呈彦答非所问。
美拉听的面部,定格了两秒。
她长舒了一口气,“你知道我的创造者是谁吗?”
“狄金先生。”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但也不是的。”
“什么意思,总不可能……”呈彦诧异地看着美拉听,“呵”了一声。
“我是狄金先生,和他的一位忘年交共同创作出来的,自我诞生那天起,那个人脑中的一切,就自动复制到了我脑袋里的记忆核中,直到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前一刻,我的记忆核,还在同步更新她的记忆。”
美拉听一边说,一边敲着自己的脑袋,“我的大脑,有60%是弥临小姐的,30%是狄金先生给的,剩下的10%是留白部分。”
听完美拉听的话,呈彦如释重负般。
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却还是问道:“所以,《廉价悲剧》是弥临写的,对吗?”
“这不重要,我拥有她的记忆,但就像你说的,很多事情我知道,可我不懂,我不是人类,我也不会成为人类。”
美拉听走到呈彦身边,弯下腰,将手里握着的东西,放到呈彦面前——
是她刚刚用旧零件,做的一个手掌大小的钟表,没有时针,没有分针,也没有秒针。
美拉听将钟表,放进了呈彦的睡袍口袋里。
“人类……”呈彦只觉得,人类这个词变得有些可笑。
……
y-941年,呈彦还是一个谈起人类会兴致勃勃的年轻人。
“我是最后一个人类作家,总得创造历史,不能输给机器人。”
“你会的。”
“你怎么比我自己还要相信我?”
“对了,你为什么不去见美拉听,也许你们会成为朋友,毕竟你们有共同语言。”
“跟一个机器人?”
“在布索落,并没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
……
“你真是辛苦了。”
美拉听伸出手,用冰冷的手指,去触摸呈彦的脸。
手指划过他脸上的每一道细纹,“你的记忆不准确,你们人类总是很喜欢篡改自己的记忆,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美拉听忽然贴到呈彦耳边,又对他说了几句话。
呈彦的表情,凝固了几秒,“你没骗我,你果然拥有她的记忆……”
呈彦的整张脸,都拧在一起,又哭又笑。
美拉听拍了拍手,站起身,“人类文学会死,但文学不会死。正如悲伤有文字可以表达,它也可以有新的代码。”
“人类并不是万能的造物主,你们为什么总想着要永恒呢?”
呈彦失神地看着美拉听,她就像一个高傲的神,何其讽刺。
“是谁杀了布索落人?谁杀了人类文学?弥临不是我杀的,谁又杀了我?”呈彦冲美拉听高声喊着。
他脸上挂着泪,两眼猩红,眼球似乎随时都能从眼中掉出来。
美拉听的记忆核有些混乱,她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我一直都知道的,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我永远都没有办法融入,这是你们的游戏,我该谢幕了。”
呈彦迅速平静下来,按动口袋里的控制器,打开了面前的死神石门。
“你走吧。”呈彦对美拉听说道
一阵裹带着花香的风,吹了进来。
机器人阿昔,就站在门外的小径那里。
它的身旁,整整齐齐放着数十瓶舍安酒,是呈彦曾经埋在地下的。
在呈彦夺得布索落最高文学奖的那个夜晚,他搂着弥临,弥临捧着奖杯。
阿昔为他们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倒好了舍安酒。
“样品,尝尝看。”呈彦拿起一杯酒递给弥临。
“其他的呢?”
“都在地底下埋着,等到将来,我们的花园下雪的时候,再挖出来。”
像雪花一样的帕箩树种子,占领了整个花园。
乘着风,飞扑到呈彦的脸上,落在他的酒杯里。
“弥临,下雪了。”呈彦喃喃自语。
美拉听抬起手,接过白色的种子,“布索落有一百八十五年,没有下过雪了。”
“弥临,下雪了。”
呈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开心地笑着。
美拉听握住白色的种子,向门外走去。
呈彦站在死神之门里,喝完了杯中最后的舍安酒,连同帕箩树的种子一起咽下。
他倚着墙坐在地上,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按下控制器按钮的同时,笑着闭上了双眼。
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要在今天告别一切。
他没有封笔之作。
在这个机器人比人类更像人的时代,他写一个字,都觉得多余。
没有人真正在乎。
只有布索落的历史,会记住他。
若是一定要深究他作品中的每一个字,其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的必要,他的死亡,就是他的封笔之作。
美拉听站在门外一动未动,直到呈彦的身影,被石门上的酷似弥临的死神像覆盖。
所有的神像,都是照着弥临的形象画的,这是呈彦平生的唯一信仰,但一早就破灭了。
美拉听的封笔之作,是一首长诗,一首关于雪的诗。
那是很久以前,弥临没来得及记下来的。
呈彦看不到,也不必看了。
“是下雪了。”
美拉听走到小径深处,任由帕箩树的种子,往她身上粘。
“雪有灵魂吗?”美拉听自言自语起来。
她和阿昔立在帕箩树下,几乎把每一颗种子都看得分明。
此时,花园中央的双面钟响了起来,它们的时间是十二点。
十二点过后,逆时针的那一面,便永远停止了。
……
y-968年12月18日,天气晴朗。
布索落的街道,依旧安静有序,由机器人组成的巡逻队,一丝不苟地维护着城市的运作。
身着不同颜色正装的布索落人,迈着几乎相同的步幅,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他们每个人都低头看着手机,连不苟言笑的样子,都十分统一。
同一时间,位于布索落中心的某个大厦的顶层。
一个贴满神像壁纸的房间里,巨大的显示屏,正无声播放着关于呈彦死亡的消息。
画面最后,定格在呈彦住处花园里的舍安酒。
显示屏前,头发花白的狄金先生,坐在轮椅上。
穿着红色长裙的美拉听,立在他的身旁。
对面站着机器人阿昔。
阿昔腹部的显示屏上,正随机播放着呈彦和弥临过往的影像。
“父亲,以后我要做什么?”美拉听俯下了身问道。
狄金先生用慈爱的目光,看着美拉听,“按照你自己的意愿。”
美拉听歪歪头,“我自己的?”
“对,你的10%。”
“我听您的。”
美拉听握了握狄金先生的手。
阿昔腹部的显示屏,播放到了弥临和呈彦在音乐会上,冲上台跳舞的部分。
苍凉的《预言曲》响起,美拉听走向阿昔。
两人跳起了呈彦和弥临,曾跳过的欢快的舞步。
狄金先生默默地看着他们,一张拥有狐狸笑容的少女的脸,猝不及防地在他眼前闪现。
他不禁回忆起很多年以前,少女欣喜地抱着新生的美拉听,对他说:“她会代替我活下去,对吧?没有灵魂也没有关系。”
美拉听和阿昔的舞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狄金先生只觉得,墙上的神像,扭曲了起来。
而美拉听,如同一团跳跃的火焰。
狄金先生垂下头,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瓶没有标签的药瓶。
倒出三颗三原色药丸,仰起头吞了下去。
“没有永垂不朽,全部是笑话。”
灰色的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滚滚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