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和他,沟通一下?”苏改琴小声问。
我摸了摸衣兜,绕指柔药水倒是带在身上,只是没有针筒。
再者,这个情形下,我怎么才能过去操作?
见我犹豫,苏改琴突然指着我说:“他是医生。”
正在痛哭的母亲突然停住,眼神急切地望向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苏改琴轻轻推了推我。
我只好过去说:“先人工呼吸试试吧。”
我用手按压男孩的胸膛,发现已经没有任何挽救的希望了。
我换个姿势,背对着众人。
快速掏出绕指柔,先含在自己嘴里,再嘴对嘴,用力吐进男孩的喉咙。
我借着人工呼吸,不断地把耳朵贴近男孩的嘴,看能不能捕捉到一点点声音。
男孩的母亲,无比紧张地看着我忙活,直到我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摇摇头。
她的哭声,仿佛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比刚才还要惨痛。
我懊悔不已,为自己给了她虚假的希望,而充满了深深的负罪感。
我俩默默离开现场。
苏改琴感同身受,声音也是有气无力,问我:“感受到什么信息了吗?”
我点点头,想起了刚才男孩喉咙里发出的几个字。
他重复了两遍。
应该是生前最后一刻的话,死后,还试图继续说下去。
我不能告诉苏改琴,刚才的真正做法,但我想,她也顾不上深究这些了。
我说:“那个男孩散发的信息素告诉我,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放开我’。”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句话,苏改琴还是如遭五雷轰顶。
我看她摇摇晃晃,仿佛马上就要晕倒,就赶紧把她揽住。
她倒在我肩膀上,先是抽泣,继而声音越来越大,后面几乎是痛哭了。
十二年来,苏改琴坚信弟弟死于谋杀,但真的证实了,她又接受不了。
想想也是,真的失足淹死,还有几分宿命的意思。
而被人杀害,那就完完全全是悲痛和仇恨了。
哭了一阵,苏改琴情绪渐渐平歇。
我搀着她,向苏阳的墓地走去,刚才搂着她的感觉,在我心中萦回不去。
女人的身体,我看过很多,但都是尸体。
这是我第一次,和女性的亲密接触。
此情此景,我的思维有些下流,知道自己不该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但无法控制。
到了苏阳的坟前,苏改琴却不再哭了。
她面无表情地把纸钱和书都烧了,又把饺子放下,一字一句地说:“小阳你放心,姐姐一定给你报仇!”
回到家里,我俩对仅有的线索开始分析。
首先,这是一桩连环杀人案,凶手只针对小孩子,手法为溺死,受害者起码有两个。
还有一个特点,是时间跨度长,两个孩子之死,相差十二年。
“十二年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孩子被杀。”苏改琴气愤地说。
“这王八蛋倒是沉得住气,到底是图啥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图财的话,不如去拐卖儿童,仇杀的话,什么仇能记这么久?再说了,能结这么多仇家吗。”
“不是仇家,这一点我早就想过了。我爹妈都很老实,从没得罪过人。我觉得,要找到被他杀害的其他孩子,肯定有些共同点。”
“比如今天这个孩子,和小阳同一天被害,绝对不可能是巧合。十二年前的九月十四是星期天,我们都怀疑小阳是去河边玩。”
“可今天并不是周末,那个孩子应该在学校才对。”冷静下来的苏改琴,变得越来越理性。
“你是说,九月十四这个时间,是凶手挑好的日子?”
苏改琴点点头,“我觉得是。我们要继续调查一下别的受害者。”
下午,我俩来到村委会,准备查一下近年来小孩子的死亡记录。
苏家营村委会,一共就四个人,会计也兼任文档工作。
刘会计四十来岁,是个胖胖的阿姨,论辈分还得叫苏改琴姑姑。
她和苏改琴的妈妈关系好,所以我们很快就拿到了档案。
十二年里,村子里一共淹死过八个孩子。
月份都在夏秋两季,但九月十四日的,就苏阳一个。
“这其中有三个一起的,还有两个一起的。”
我说道,“凶手不好同时对两三个孩子下手,所以我觉得,可以暂时排除。”
“那除了小阳,就只剩两个了,就从这两个开始找线索。”苏改琴掏出手机,把整个名单都拍了下来。
我们第一个调查的孩子,叫苏文琦,当时才十岁。
和苏改琴家里一样,苏文琦的父亲也在城里打工,母亲独自在家,照顾另一个孩子和公公婆婆。
这是现代典型的农村家庭。
有的家庭,连女人也要外出务工,只留祖孙两代人,在家相依为命。
苏文琦的妈妈,显然不愿再回忆往事,很早就从悲剧中抽身出来。
她每天都要照应一家人的吃喝,还要种地、喂鸡和养猪,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沉浸在无休止的伤痛中。
我突然感觉到,原来悲伤也算一种小小的奢侈。
动物们失去同伴或者孩子,很快就恢复过来。
你可以说它们没心没肺,没有进化出高级的感情。
可我觉得,是残酷的生存,本身就没有给伤心留出空间。
无论多么难受,总得出去找吃的,还得时刻警惕天敌。
只有人类,才有资格和闲暇,让自己陷入自怜和悲痛之中。
幸好,苏文琦的哥哥,还记得这件事。
在我们出门后,他追出来说:“说到底是怪我,是我带着弟弟去的河边。他不小心滑进去之后,我还拽住了他。”
“我一手拉着他,一手拉河边的小树。他腿抽筋,使不上劲。我当时也没力气不上来他。”
“我不停地喊人,嗓子都哑了也没人过来。后来,他抱着我的胳膊酸得没有知觉,手一松,他就沉底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我本以为爹会揍死我,结果他没揍我。不仅没揍,以后全家都不提了,就像我从来没有过这个弟弟。”
“我憋的心里难受,宁愿我爹揍我,要是那天淹死的,是我就好了。”
说完,他长出一口气,转身回到家里。
“他应该能好受点了。”我说。
“这个没线索,换下一个吧。”苏改琴显然不关心他好不好受。
……
苏改琴对第二个孩子苏诚,有点印象,也是死于十二年前,就在苏阳出事前不久。
她还以这个孩子为例,告诫过苏阳不要下水。
苏诚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
尽管同村,苏改琴对她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她娘家姓郭。
郭婶家的院子,破败不堪,里面荒草丛生。
靠墙角处,码放着四五个木箱子,隐隐有些声音,从箱子里传出来。
还没走进堂屋,我俩就闻到一股驳杂的中药味。
郭婶坐在屋内的马扎上看电视,老式的显像管屏幕上,咿咿呀呀地唱着马金凤的豫剧。
论年纪,她应该和苏改琴的妈妈差不多大,但头发全白了,伛偻着腰,显得老态龙钟。
和上一家不同,郭婶倒是很愿意聊起死去的儿子,只是翻来覆去就那那几句话,和祥林嫂一模一样。
“他爹死得早,砖窑塌了,砸在下面。我一个人没日没夜干活,没把小诚看好。”
“他那天去河里,是为了给我抓鱼,我六月二十八生日……爷俩一个死在火里,一个死在水里,这命啊,不信不行。”
她俩说话的信息量很小,我听得无聊就左顾右盼。
屋里的墙上,挂着一个五保户的标志,看来,郭婶的基本生活,还是能够保证。
一间里屋的房门紧闭,应该是睡房,浓郁中药味,通过门缝,渗透出来,有些刺鼻。
听到了我鼻翼翕动的声音,郭婶说:“我身体不行了,浑身是病,成了个药罐子,还好政府都给报销。估计我也吃不了几年,不让国家再花冤枉钱了。”
出来时,郭婶蹒跚地送了我们几步。
一出门,木箱子里面就飞出几个小东西,围绕在她身边。
“那些是啥箱子?”我指着墙角问。
“我养的一些蜂,蜂蜜当药引子用。”
郭婶走过去,打开一个蜂箱,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蜜蜂。
万头攒动,有一些落在了郭婶的头发上。
郭婶习以为常,也不驱赶,任由蜜蜂在自己身上爬。
苏改琴有些害怕,挥舞着手护住脸面,急忙跳出了大门外。
“问出什么信息了吗?”在回家的路上我问她。
“这个苏诚出事的日期,是六月二十五,但上岁数的人,都爱说阴历。”
我掏出手机查了一下万年历,说:“那一年对应的阳历,是七月二十七,也是个周日。”
“看,又是一个共同点。”
终于有了一点点线索,苏改琴有些兴奋。
“周日很正常吧,平时得上学。”我说,“指甲的事问了吗?”
“没聊这么细,只问有没有什么异常,但郭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倒是觉得有点异常。”
我脑子里思考着一件事情,总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怪异。
“什么异常?”
苏改琴急切地问,“你感受到苏诚的信息了吗?”
“那倒没有。”
我连连摆手,“我就是觉得蜂箱挺奇怪的。养蜂可不是简单地布置几个蜂箱,扔在那里就行了。”
“得不断倒腾箱子,尤其是花期的时候。郭婶这个体力,可不像能搬动的样子。”
苏改琴点点头,“是有点奇怪。如果蜂蜜真是治病用的,别的都报销,没道理这个不报,还得专门养蜂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