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的一天很忙。
卯时即起,趁天色未亮先去市场帮李二牛搬菜、摆弄菜摊。回家后简单用过一碗没啥滋味的「粗糠稀粥」,接着来到后院菜园锄草、施肥,然后打水、洗漱。
巳时前往村口林家帮忙看顾牛只、打理农务。
午时暂歇,再啃一颗李大娘(李二牛他娘)给的粗粮馒头。
未时一到,他会前往村中私塾,帮忙打杂、扫洒、整理夫子书案。
申时再回到市场帮忙收拾菜摊,顺便拾捡些剩菜烂叶回家煮食。
酉时,天色已黑。在满天星子陪伴下,他拖着一身疲累返回家中。
经过简单洗漱,换下沾染污尘的外衣,总算来到一天最重要的时点-「晚饭」。
自两年前阿嬷(祖母)病逝,整个王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即使茅草屋再小,却也显得空洞不堪。
王生自小父母双亡,打有记忆以来都是他和阿嬷两人相依为命。
即使生活非常清苦,常常三餐不继,但祖孙两人总能就着一张桌脚已跛的老旧木桌,一口一口吃着米粒少得可怜的粗糠饭,配着不知腌了多少年的酱菜。
其中最重要的一道菜,便是悬挂在厅堂梁柱下那条足足有一个小孩手臂长的「咸鱼」。可这条「咸鱼」不是拿来吃的,而是「下饭」专用!
食用方法如下:
先用眼睛看着,鼻子闻着,等到嘴里充满了口水,再扒进一口干糙难以下咽的米糠饭。接着边想象「咸鱼」的油脂美味,边细细咀嚼吞下。觉得有点口腻了再配上一口酱菜,再喝一口淡茶……这就是王家的晚饭日常。
「阿生~这条咸鱼是留给你以后转身子用的,将来好娶个媳妇进门,早点让我抱孙子。
可怜你爸妈死得早!可惜你那么聪明,如果他们在世,说不定还可以供你念书,举秀才,当官光宗耀祖。阿嬷年纪大了没有用了,你自己要多学着照顾自己……
明天隔壁张婶的女儿回家待产,我要上门帮忙,你早上后院除草浇肥后,记得去村口老土那里拿磨好的菜刀,下午去许记布庄要点剩布断线回来,晚上我帮你补补裤脚,然后顺便……」
听阿嬷叨叨絮絮地念着,王生一点都不觉得烦,反而能感受到她对他浓厚的看顾之情。
如今,桌前阿嬷的身影已然消逝,只剩下那条高挂起的咸鱼,和在昏暗的烛火映照下,褐黄色的土墙上这条孤零零的黑影。
「……我今天早上去牧牛的时候,陈大家那个二愣子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一个跟斗摔进牛粪里,搞的一身脏臭,真好笑!
还有啊~我今天下午去私塾那里,夫子拿了几张旧纸跟一支旧笔给我,说是可以让我好好练字。我从来没看这么白的纸,摸起来好滑喔~我看……我还是留着好了,拿来练字好可惜!
还有啊……」
不知不觉,他养成了吃晚饭时和那条「咸鱼」聊天的习惯……就当年和阿嬷说话那般。只是当年都是阿嬷说他听,而现在则是他说而「咸鱼」听。
“如果「咸鱼」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嫌他烦呢!?”
他脑海突然浮现这样的一个想法,但随即摇头笑道:
「哈!我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咸鱼」就是「咸鱼」,哪有什么知觉?还是快快吃完,吃饱了还得编草鞋呢!」
趁今晚月色尚明,明儿个可以多交几双多换个几文钱。想想,该是换替「咸鱼」换点「新盐料」的时候了。
冬天刚过,春日渐湿。如果不好好帮「咸鱼」做处理,怕是会不小心腐臭败去。
因为那条「咸鱼」如今在他心中已经不仅仅是他的「下饭」良伴、紧急储备粮食而已,还被他视若「家人」般的存在!
这么一想,他赶紧一口气扒完剩下的饭说:
「这样就好了!上工吧~」
他依依不舍地看了「咸鱼」一眼,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便转身走到屋外,搬过一大筐的干稻草坐在门口,就着明亮的月光迅速熟练地编起一双又一双的草鞋,直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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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月圆,每月只有一次的月圆。节气刚过春分,月升时刻莫约与日升时刻相当。
“她”高高悬挂在梁柱上,尽量保持不动,一面忍受着从下方桌旁投来的那道炽热、饥饿难耐的视线。
“喂!到底是要吃到什么时候?吃饭不专心,还聊什么聊?要聊去找你阿嬷聊~不对!忘记你阿嬷已经去种草了……好吧!看在你可怜的份上,我就再忍耐一下下下好了……”
她内心不断抱怨着,可是听着底下传来那阵絮絮叨叨的低沈说话声,态度不禁有些软了下来。
“什么时候他说话听起来已经像是个大人了?呵~”
想当初他还是个牙牙学语、颟顸举步的小孩童,总是吸允着肥肥短短的小指头,仰着一张瘦弱的小脸,痴痴地望着她口水直流。
「嬷、阿嬷~阿生想吃……」
“吃!吃你妹。想吃我再等一百年吧。瞧你这小矮子,搬凳子踮脚尖还构不着我呢!”
她得意洋洋地用她那双瞪人无数的「招牌咸鱼眼」,睥睨地瞧着他。要不是全身肌肉因为脱水干燥坚硬到动弹不得,她一定会用尾鳍好好甩他几个清脆的巴掌。
他眼眸放光回望着坐在桌边忙碌家务的阿嬷。阿嬷仅是慈爱的摸摸他的头,温声说道:
「阿生!不急。再等你长大一点,阿嬷存点笋子、冬菇、再加点腊肉末炖给你转身子用。如果饿了这块「酸角」先给你,再晚点灶上炊的饭好了就可以吃了。乖!」
王生接过阿嬷递来的一小块褐色果干,放进嘴里咀嚼着,享受酸甜不腻的滋味,依旧不死心的盯着半空中那条高高挂起的「咸鱼」。
没错!她是一条「咸鱼」:一条咸到不能再咸的「咸鱼」。一条咸到不能再咸、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咸鱼」。只不过她这条「咸鱼」到目前为止还是活着的。
别逗了!怎摸口能!?既然都叫「咸鱼」了,怎么可能还会是活的?
一般来说当然是不可能,但她可不一般!
她可是「潋滟湖」里一条修行三百余年的「妖鱼」。三百年前意外获得一位「光头男子」过渡的一口「真阳」,自此开启灵识一跃成精,开启了她漫长的修炼之路。
说是湖,其实也只有数十平方呎那么大。里面虾蟹旺盛,鱼也不少,龟贝蚌类应有尽有,就是修练成精的主不多。
除了一只活了八百年的龟、一只修行五百年的蚌,一尾三百年修为的鱼,剩下都是些一、两百年的虾兵蟹将。所以「潋滟湖」里的事务大部分是他们三位说了就算,小日子也倒过的无啥忧烦。
直到十年前不知道从哪跑来的一只「九尾妖猫」,说要找「洞庭湖君」千年前不慎遗落于此的一颗「汐雨珠」。
妖们的地盘观念是很重的!如果是好声好气的上门拜访,什么都好谈。可他却是一副降贵纡尊模样,让人看了好不生气。
凭着着初生之「鱼」不怕「猫」的憨胆,她本来打算呛他一句:「好胆麦走!」就准备立刻烙跑去通报另外两位妖主前来顶着。
结果没想到那只妖猫张爪一挥,就将她紧紧压制在地,连开口求饶的机会都不给。
原来这就是三百年 V.S.一千年修为的差距呀!早知道就先跑再说了。
就是这个「千金难买早知道、万般无奈想不到」,让她陷入了万劫不覆的地步。(现在想想真是悔不当初呀~)
只记得她一咬牙,耗尽体内所有灵力放出大绝,却也只是勉抢挣脱「猫掌」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就在即将被生吞活剥之际,没想到三百年前渡入她体内的那口「真阳」竟然威力爆发,但却也因为那口「真阳」过为猛烈,将她连头带尾干缩炼制成为了一条「真。咸鱼」,便再也动弹不得,直到真元回复为止。
等她醒来,不知为何那只九尾妖猫就不见了。
而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有点不太乐意回想,反正就是阴错阳差被王家阿嬷捡回,之后便成为王生日夜觊觎的「禁脔」。
呵呵~「禁脔」吗?她觉得这个形容词挺贴切的!
想当年她怎样可也是水灵灵的一尾「高岭」之「鱼」,崇拜者众,岂是那乳臭未干、口水直流的小鬼「高攀」的起的。
本来很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王家桌上的「盘中飧」,不过久而久之王家阿嬷似乎没有那个意思,反而把她高高挂起供了起来,甚至定期帮她抹盐除湿、熏料防腐。
嗯……好吧!看在她这么诚心诚意的份上,那就暂时留在这里好了。
而她这么待着待着,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眼见王生从一个颟顸举步的小儿,到黄发垂髫、始龀之年,直到长成一个“茕茕孑立”(身影孤单)的十岁单薄少年……
没错!在他十岁那年,与他相依为命的祖母病逝了。
当那张簇新的草席覆上祖母黝黑僵硬的脸庞时,他知道从今往后他都是一个人了。
不再会有人关心他吃饱没,不再会有人担心他会不会冷。生病了不再会有人照顾,犯错了也不再会有人责罚。开心了不会有人与他分享,难过了也不会有人安慰……
在祖母下葬后的不知道第几个夜晚,他一个人捧着那碗邻居张大妈送来的糙米饭,坐在空无一人的桌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头一次,他不需要盯着「咸鱼」进食,因为不断滴落在碗里的眼泪已经咸到够他下饭了。
高挂半空的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经过,反正她也闭不上那对干到不能再干的「咸鱼眼」。可王生身上散发的那股悲伤却不断朝她翻涌而来,刺激着她干瘪僵硬的皮肤(鱼皮)、身躯(鱼肉)和四肢(背鳍、胸鳍、尾鳍)。
忽然,她干涸已久的小腹(鱼肚)猛然生出一丝微弱的灵气。欣喜之余她引导着那股微弱的灵气吃力地引入几乎萎缩怠尽的灵脉,整整耗费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完成一个周天运转,导入腹中真元之内。
等她恢复意识将注意力重新投向外界时,她愣住了!因为不知何时,她竟然被一双瘦弱的手臂紧紧拥在怀中,而抱着她的人竟然就是--王生。
“喂喂~少年,虽然我很感激你阿嬷的救命(捡拾)与收留(藏纳)之恩,但这也犯规了吧……我有答应要以身相许吗!?”
不过看着他那张泫然愈泣的小脸时,她心软了,忍不住叹气想着:
“唉~这小子也太瘦了吧!得想法子帮他补补才行……“
谁让他阿嬷对她有救”身“之恩呢!在完全恢复之前暂时再陪陪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