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以后,杯盘狼藉。打扫干净,大家伙的热情劲儿,随着酒的催发,渐渐为一天积攒的困乏所取代,各自作鸟兽状四散,回巢栖息,独留下今天值班守夜的弟兄。
他们提着手电筒,明亮的光在漆黑的夜里照射,落地的光圈比天际的昏月又圆又皎洁。斗转星移,地上的月,在黑不溜秋的工地里慢慢地移。
汪汪,汪汪。
工地里没有一点儿冰冷嘈杂的机器声,倒是犬吠声在寂静中若有若无地响起,像极了村头里哪户不安生的狗在乱叫。一时间,幢幢有着骨架尚无血肉的住楼,偌大空旷堆积着各色建材的工地,以及偏居一方以及黑灯瞎火的工棚,在万籁俱寂中,恍恍惚惚如工人记忆里相熟的农村。
汪汪,黑鼻叫得越发的响,兴许是突然来了几个新人,多了几种生人的味道给刺激的,也或许是餐桌的残羹剩饭飘着味,飘飘忽忽飘到灵敏的狗鼻子,勾引得它异常活跃。
但不管怎样,狗叫声,宛如腐草下的萤火,时而有时而无,静不下来,就一阵接一阵地传向隔了老远的工棚这儿,闹腾得好生要安歇的工人们辗转翻身,床板随之咯吱咯吱发出声,竟莫名有了共鸣,再加上宿舍里不可避免的鼾声,演奏出一首月下的协奏曲。
呼,呼。
夜深人静,两眼朦朦胧胧,闭着是一片黑,但脑袋却一直清醒。独在异乡,尤其是第一次,睡下是不易的,睡不着才是正常的。而睡不着,又容易胡思乱想,东想想西想想,更不容易做梦,做不了梦,意识就在静躁之间徘徊回荡,像个人在小巷里来回踱步。
一般这时,他们一开始回想都格外有序,想想今天的所见所闻,比妨遇见什么人,看见什么事,有什么喜怒,有什么哀乐,渐渐地,犹如无头的苍蝇,忽而遐想过去,忽而幻想将来,其间好坏各半,忧喜交加,没个因果,没个逻辑,想哪是哪。但最后,总归人踱步也会累,想同样会累,终于困了,留着欢喜,或者,留着悲伤,沉沉地入眠。
但也有的思绪活跃到睡不着的,比起瞎想,更喜欢小声嘀咕。
“仲牛,仲牛,睡了吗?”
“狗剩,二娃,怎么都睡了。”
等一一快问了个遍,总算有个浅睡的给嚷嚷醒了,他心里来气,冲发声的那边发火,“瞎嚷嚷什么,还睡不睡觉!”
李超被人一喝,立马像受惊的老鼠钻回洞,心虚地安静了片刻,等再也没了动静,又自言自语,声音细小得如蚊蝇,嗡嗡振翅。
“……你说这名额分的,也忒稀里糊涂了,额们村六个,才给了离三一个。他,额就认了,可凭啥她上铺那瓜娃子也能选中!”
牢骚抱怨不断,一直萦绕在离三的耳畔边,把他从轻微的睡眠中唤醒。难得,一般沾枕头便睡的离三,难得失眠。
但似乎不为捷足先登,当上钢筋小工,也不为李天甲的啧啧夸赞,而是李天甲酒后的那一番吐露的真言,仿佛奔腾澎湃的激流,不仅冲击他胸中的沟壑,而且在心的幽谷里回旋,久久难以平静。
路,敢问在何方?
这不是他第一次的呐喊,在黄土地,在李家村,在李婶病倒,一家重担压在十三岁幼嫩的他肩上,那才是第一次他在光天化日下,与其说呐喊,不如说是质问。因为他茫然,虽拔剑四顾,有力有气,心却不知所向——
直到语文课本上,遇到了迅儿哥,一接触他那句——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一下子,他有了一丝的顿悟,大道如青天,重合的是走的人多,比如高考,因世情,因国情,因人情,隋唐到现今,无数寒门子弟一个个,前仆后继都在走同一归路,可人生多歧路,难免分分离离,各自走各自的路,你不愿意探险就走寻常路,你甘愿冒险就走不常路,甚至,你可以走绝路,或许置之死地而后生。
路很多,他的路是什么?
因为迅哥儿给了他第一次答案,离三觉着能给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为此他到图书馆取下他的一本本著作散文,疯狂地寻找路的出处,就像一个迷路的人满头大汗,四处寻问路。
最终,他果然找到了一句新的——什么是路?就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这就是他的路吗?披荆斩棘。
这就是他的道吗?负芒披苇。
困难重重,可再险峻重重,困难又在哪个方向?离三不禁困惑,一个日头接一个日头,苦思冥想。时而年轻气盛,有好高骛远的志向,怀不切实际的抱负,时而畏缩如鼠,有安土重迁的羁绊,有当牛做马的奴性,但都付诸岁月汪流,来不及摸着石头走,就在春夏秋冬,随一年的四季,穿上单衣脱下,穿上棉衣脱下,而任何一刻的不平凡也褪下,离三重归了平凡。
是,他的路就是平凡,一条平凡之路。
十五岁,他坚定了下来,人走的,人没走的,但至少要走出一条成功路,或有岔路,或有歪路,也或有不平路,可他就是要走出一条路。
于是乎,忙着打小工补贴家用而荒废学业的他,某天某晚,半夜从熄灯宿舍出来,静悄悄地溜到那充满着屎尿、弥漫着骚臭味的厕所,借3瓦灯泡的橙黄色,翻动一页且一页,窝着一年复一年。对于离三,书中没有黄金屋,书中没有颜如玉,书更没有香味,有的只是尿骚怪味。
然而,臭气熏天里,弥漫的是沼气,是易燃易爆炸的气体。砰,经离三心头复燃起的星星之火一点,立刻一发不可收拾,不再是窝囊地残害花花草草的野火,而是温暖他在炎凉冷暖中的心火。
任东西南北风,任雨打风吹,火种不熄,一直向前,一直向前,那条路开始清晰了,如临深渊,他要走过的就是深渊。而那条路,也许是看过,才更清楚,比李天甲更清楚,为什么自己偏偏要走独木桥,因为他的前半生,只有独木桥。
通往自个的姓,是。
通往成功的路,是。
通往沈清曼的路,也是。
毕竟,他只是一个农民,不是华西村这样富余的农村娃,是穷乡到僻壤的山沟娃。山沟嘛,不就是要爬,不就是要翻,不翻山越岭,不跋山涉水,不走羊肠小路,不走铁链飞索,否则他能到哪,他哪也不能去。在山沟沟里,他就是一条山狗,有一个穷穷的鼻子,出了山,它顺着富贵的味儿,千里奔乞。
想着想着,两行清泪不禁从合着的眼里流出,但离三没发觉。千头万绪早已化成了睡意,迷离中,最后的最后,在似醒似睡的状态下,他希望着,希望自己能从平凡的农民工不骄不躁地开始,不气不馁成为一名不平凡的农民工。
年轻,精力足,一顿不踏实的睡眠并不影响第二天的劳动。
第二日,清晨6:14,东方既白,白得跟鱼肚似的,距离开工还有16分钟。
洗漱台前扎堆满了人,一个接一个拧水龙头接水。
厨房在最左侧的一间,早餐照旧排队领。
咣当,咣当,刘师傅手里的铁勺,就是开饭的信号。
他的面前,一张木桌上放的是一锅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一张放的是一盆冒热气的稀饭。门口,已是大排长龙,饿着肚子的工人拿着碗筷探头探脑,眼巴巴等着轮到自己。
工地的早饭是定额的,一人三勺稀饭、两个馒头。但凡吃完觉得垫不饱肚子的,可以到外面的早餐摊儿。
离三起得很早,精气神不会因为少了一觉就萎靡不振。他早早地起来,跟马开合一块洗漱,领了饭蹲在一块地儿跟李天甲、李土根他们一块吃着。
“哎哎,你们是地主的少爷,还是哪家的娘们,哪有人像你们这样吃!”
李土根发现李仲牛、李超他们竟小口小口呷吃着,拿筷子铛铛敲起碗,“额给你们做一遍,看着啊,好好学学。”
说完,他立马行动起来,不像刚来的新人一样把馒头搁稀饭里,也不像他们一样慢慢吮吸着,而是悠悠地在粥面上吹吹凉,接着双唇紧贴在碗的边沿,猛地张嘴按顺时针转动着碗。
吸溜吸溜,等转上一圈以后,李土根碗里连米带水已经一起被吞咽下肚了。
“瞧明白了吗!都学着点,按你们刚才的吃法,至少得多花四分钟。”李土根伸出四根手指,语气夸张。“知道四分钟意味着啥不!”
见他们一个个懵懵懂懂,李土根瘪瘪嘴,“等哪天你们来不及吃饭,做工做到一半肚皮发饿的时候,就明白了。”
“好了,土根,让他们慢慢适应,自己琢磨。”
李天甲转头看向离三、马开合,见他们的搪瓷碗一样已经空空,里面没剩下一粒米,欣慰地点点头。
“行,土根,一会儿你带他们到棚里熟悉下情况,到时候我再过去跟你们俩讲。”
“成,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