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工人,作业的时候几乎不说话。
因为说话,在他们眼里,既影响效率,又浪费时间。
而如今,工地最讲究的就是时间和效率,就像**十年代从蛇口流行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另外,说话同样浪费力气。比方抬搬物件上楼,人原本是一鼓作气,噔噔几个台阶上去。可一说了话,那沉着的一口气,可能轻易就由眼、嘴、鼻这些窟窿洞里泄出,就得多耗一口气扛上去。
而在工地,体力就是本钱,就是立足的根。
所以,经常是只闻轰隆隆的机器声,听不着闲言碎语。
但偶尔,躁动不安分的年青人,面对枯燥的机械式工作,会像是拖着木犁的耕牛,哞哞叫唤几声。大呼小叫、插科打诨,也只有朝气的他们可以,毕竟身体结实有的是壮力气,就算呼扯啊呀的乱喊,也能一口气提回嗓子眼。
但喊归喊,一会儿也杳无人言,因为机器隔三差五的声音太过嘈杂轰鸣,一下子便盖住了他们的。
咚咚,轰轰,等机器歇了,人跟着歇了,三三两两聚在一团,但说话的也不多。有时咀嚼的细微声,便是彼此的交流。
这并不奇怪,搁在中午不奇怪,搁在晚上一样不奇怪。
农村来的见闻,或许都比不上他们吃坏肚子的次数。就算是有,这么长的时间,多长的家长里短、村中轶事终将会说干了口水,说渴了喉咙。
即便再有,有的大多是老一辈人口口相传的故事神话,而且讲的平淡无味,远远不及老人的那股子味道。
当然,也有几个出众的嘴皮子利索的——
“俺上个工地住着一人,有一次手给砸了,流了不少血。急急忙忙,给大伙送进了诊所。他包扎的时候,俺问他,咋这么不小心伤了。他说是那个跟他一块抬的龟儿子不讲究,说好了喊口号一块扔,结果一二,没等仨,他球的一松手,把手给砸底下了。俺疑惑啊,问跟他一块抬的。可你们猜怎么着?那货说,哪来的三儿,做梦啊,丫的只有一二!”
像这样,无非是把上一个工地说过的故事,照搬到这个工地给生面孔再重复一遍,听一遍倒稀奇,多听一两遍还是厌了。可单调烦闷的生活、疲乏困倦的精神,没有点新鲜娱乐怎行!
所以,工地里一有什么新鲜的事出炉,对于凑热闹的他们,无异于一根掷在地上的骨头,引得他们饿狗扑食,一拥而上。有的刻意装矜持,明明想听却故意离得远,可又竖起耳朵向人堆里凑,面无表情,把笑声往肚子里装。
但其实,换一种方式,改了不用口,用广播广而告之,效果便差得多。因为大伙都听得着,听的内容又一样,就觉着不稀奇,没什么价值传播,一会儿能像广播过耳的声音,让内容在记忆里作一回过客。
坏就坏在,一些没什么笑点的小事,是从不牢靠的嘴里传的。
传的人,要老实忠厚还好,一五一十复述的基本能记住的,不能记住的不会乱说,就算人问起也会答“不知道”,然而要赶上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那说的便天花乱坠,添油加醋,什么细节都能给补齐。
离三这件事,便是如此。
吴能,向来轻浮爱口花花编瞎话。以往一直是滔滔不绝,描述欢愉的经过,描绘床上的风、骚,这回深夜归来,却不提好汉当晚勇,一反常态,谈起了离三,把他找理发店的乐子分享给同寝的老乡弟兄。
“就昨个晚上,跟俺去的那货……啥!你问哪?就那儿!对,俺领他去的时候,一见着姑娘的面,你们猜怎么着?他、娘咧怂球,被娘们瞅一下就直哆嗦,被娘们摸一下就犯头晕,咦,真孬……”
光成了他们一寝室一晚上睡不着的笑料还不算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吃午饭工夫,吴能、梁二柱子他们像是淘了什么贵重的宝贝,逢人便说,并享受着这种被人围着追问的热情。
东扯西扯,话头就像一捆线团越扯越长,越扯越乱,乱得跟之前似乎是两码事。
“哎,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嗨,就是工地里的李三呗!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他昨天去西桥街那个巷子里啦……”
“哪个巷子?噢,那巷子啊!怎么,他被警察抓了?”
“没,没有,没被抓也没去嫖。他呀,哈哈,他居然让婊、子给他理发!”
“理发啥服务?新推出的?”
“就理发!就是咔嚓咔嚓剪头发!”
“哈哈!找婊、子剪头发,他、娘的,他怎么不干脆给婊、子立牌坊算了!哎,后来怎么啦?”
“后来……后来……哦,后来还真有一个娘们愿意给他剪。剪到一半的时候,他就问那婊、子,‘你剪得不错啊,从哪学的?’那女的就回答:‘俺剪过村里的狗、剔过猪的毛,你的头发巧了,和它们一样。’哈哈!”
讲不下去的就编,讲完了也编,编的有得好笑,有的不好笑,好笑的继续传下去,不好笑的改进了也传下去。
一传五,五传十,工地里几十号人,谁都在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毕竟难得出一个身边的新鲜事。
但越传,传的越不像样。
“哎,你听说了没有?”一个年轻人胳膊肘子轻碰了碰离三,故作神秘地问他。
“听说什么?”
“啊,你没听说啊!这事工地里可全都知道。”
那人瞧离三一脸的疑惑,不似作假,他像寻到宝贝似的立马往离三身边凑,压低了声音说,“工地里有个叫李三的,你认不认识?”
离三在工地里用的名叫“李三”,他点点头说:“认识。”
“呀!你们认识?”他惊呼一声,“哎,那你知不知道他昨天到西桥街那个洗头巷啦?”
见离三又点点头,他眼睛渐渐睁大,上身不断往前倾,声音也跟着高了一调,“那你知不知道他去那边干嘛?”
“不是去剪头发了吗?”
“屁咧,剪什么头发啊!他竟然让那里的婊、子给他……”
离三听着编织他的离奇笑话,脸上却未曾显露一丝半点的愤怒,反而嘴角上扬,但不是一抹冷笑,而是弧度微小的一丝宽容的微笑。
那人斜着眼观察他,看他既不捧腹大笑,也不哈哈大笑,总之笑得不厉害,奇怪道:“怎么,不好笑吗?”
回过头一想,想他兴许跟李三早就认识,准是不好意思当着人面笑,因而变得索然无味,不再把离三当作宝贝,起身就离开。
恰恰此时,李土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后面相跟着马开合。
“离三兄弟,你咋还沉得住啊!”李土根上气来不及接下气。
离三搁下洗干净的搪瓷碗和木筷,语气平平道:“怎么了?”
“咋,你还不知道?”李土根惊讶道。
“知道什么?”
“嗨呀,就是工地上传你昨晚的事啊!说你不是个男人,下面不行,又说你是个傻孬,上面不行,反正里里外外,都在坏你的名声哩!“
李土根激动异常,唾沫横飞,“离三兄弟,额们不是外人,同村同脉的兄弟,你给额一实话,到底传的是真是假?”
离三擦了擦脸上李土根喷的唾沫星子,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短寸,“那里面有一家真的店,我只是去剪了个头发。”
说着,他啧啧地推荐说:“瞧,剪的是还不错吧,像个样子。你们呐,今后嫌头上毛糙糙不想洗,趁早也去那剪了。”
“嗨,都啥时候了,就先别聊剪头了,说说这乱子怎么平吧!”李土根眼瞅着一脸平静的离三,急得双手在腿上不停地搓,牙同时磨来磨去,咯咯作响。
“平?”离三不急不慌,显然不把非议当一回事,从容一笑。
娘咧,兄弟是真仙啊,这当口还姜太公钓鱼,沉得住气。李土根咋舌之余,琢磨道:”是啊,得平啊!兄弟你不晓得,这事可关乎着额们陕西男人的脸,绝不能由着工地上乱传这事,那不等于耐人扇额们的耳光嘛!”
他越想越火,“不成,一定得平,而且,额想这里头,不光光是吴能那蔫坏的二痞子,八成跟梁二柱子那帮人伙穿一条裤子,给兄弟你下套哩!”
这时,李仲牛匆匆跑来,嘴上嚷嚷:“图昆,图昆,探清楚了,探清楚了!“
“咋,是不是狗、日的梁二柱子搞的名堂!”李土根鼻里呼着怒气。
李仲牛喘着粗气,“对,是他,就是他这个撒万货(不是好人),他现在正逢人说李三的坏呢!“
李土根阴沉着脸,冷声冷气道:“好啊,还真真让额给想中了。娘的,梁二柱子心精啊,叫吴能骗兄弟你到巷子里,然后坏蔫嚼舌头造你的谣,贼他娘,太欺负人嘞!”
“图昆,这事不能算了。你说,咋办,额们咋拾掇他们!“李仲牛同样怒气冲冲,一副荣辱与共的样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大抵今时今日的秦川人,同秦风里说着的老秦人,骨子里的性格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同根同脉,同仇敌忾。
李土根“嗖”的一声当即站直,“天老子的,有离三兄弟压茬(方言:压阵),还咋拾掇,就干他娘的,让见识见识陕北人的厉害!”
“慢着,土子!”离三慢慢地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咋咧,离三兄弟,你是想到啥更好的主意整治他们?”李土根眨着眼,“给额们说说,这里就属你最有脑瓜最有能耐。”
离三拍了拍李土根的肩,“我没有什么主意,有也只有一条,就是让它传下去。”
“啥!让它传?”李土根怔怔地看着离三,见他身处在笑话中心却居然一点儿不羞不恼,皱着眉毛不解。
“土子,这件事别放心上,更不要做什么。做了,反而容易出乱子。”
离三双手叉腰,淡然道:“就以不变应万变,由他去吧。”
“由他去?咋能由他去呢,离三兄弟!这不成,这万万不成,这事额跟他梁二柱子么完!”
李土根生气归生气,但脑子没有给火气蒸热糊了,他明白离三的意思,事情是不能闹大了,闹大了万一收不了场,吃亏的还是自己。只是,他们有理,他们有理谁怕谁啊!
“离三兄弟,要不这样,你就甭出面,让额来。额呆会儿就把村里人聚齐嘞,今晚就旧账新账一块算,跟他们好好掰扯掰扯。不然,这帮牛牛娃非扎势(方言:嚣张)不可,明儿得骑到额们头上哈把丝(拉屎),那可羞先人嘞!”
李土根拍了拍自己的脸面,“额丢不起这人!”他当即反身,瞧架势是准备立马行动。
“土子!”离三叫住李土根,轻笑问:“工地里的人知道离三这名字吗?”
李土根一怔,下意识回答:“没吧,除了李家村出来的,估摸着就师傅叫得出。看吴能、梁二柱子在工地里传的,不都传李三嘛!”
“那就对头喽。”离三往前一走,人挡着他说,“土子,就按我说的,先别急着算账,等过一段时间。”
“嘶,兄弟,这为啥,你刚就说‘以不变应万变’,这倒究(方言:到底究竟)是为啥,你把额弄糊涂了。”
“土子,还记不记得李寡妇?”
“李寡妇?李寡妇是谁?”李土根被问得稀里糊涂,一时半刻想不起她是谁。
“你自己好好想想,但总之啊,都不要乱动,动就容易生乱,那你就不是帮,而是祸害了。”
离三再三又叮嘱了一句,转身便走,留给李土根、马开合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哎呀,休息的差不多了,我该上工了。”
捉摸不透的李仲牛没有定计,回过头看李土根,“土根,那额们咋办,到底办还是不办啊?”
“咋办,凉拌呗!”
李土根没好气地头一拐,望着离三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跺脚,啪的一声狠狠拍了自己的大腿,垂头嘀咕:“呵,额可成剃头担子——一头热哩!但也怪嘞,离三兄弟好像变了,不像是李家村那会儿!”
“可不是,要真搁村里,就算给梁二柱子十几个狗胆,也不敢冲了李三的太岁,不嫌活腻歪!”李仲牛附和着。
“嘿,怪玄乎的,李寡妇,这是啥人啊?”李土根挠了挠脑壳,“牛娃,李寡妇你认识吗!”
“不知道啊,谁啊?”李仲牛一样稀里糊涂。
李土根暗暗地想:嗯,这保准是离三兄弟出的招。
“哎,离……兄弟,‘李寡妇’是谁啊!她咋地能治他们!”李土根越想越觉得,越觉得越心痒痒,他急匆匆往前跑。
马开合缓缓地站起来,从刚才,到现在,他只听只看不说话,一直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倾听他的一言一句。但陷入这样无端的诋毁讥笑,像李仲牛、李土根这类的匹夫早已暴起,恨不得流血五步。然而,他却不急躁奋起,不畏缩逃避,而是从容不惊,不理且看它。
这份气度,这份脸皮,更深了解的马开合,打心底生出无比的赞赏——
强者,嘲讽耻笑是他一路的伴奏。
说“苟富贵,勿相忘”的陈胜,黔首耕田被笑;
说“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的刘邦,屡战屡败被笑;
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的刘秀,骑牛上阵被笑;
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曹操,宦家阉后被笑;
说“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的司马懿,妇装中风被笑;
王侯将相,况且都逃不脱在不入流时受人讥笑,何况一个农民工呢?
那又如何?万里的长风鹏正举,九皋的鹤鸣声闻天。
一些鼠目寸光,再蹦跶也只在树枝间来回的燕雀斥鴳(yan)而已。他们的声音,就算能穿得过树叶,也穿不过树林,就算穿得过树林,也穿不透鸿鹄大鹏所飞的高空。
到头来,他们一时的笑,仅仅苍蝇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聒噪罢了(l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