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天空神秘而美丽,它像是一个面带薄纱的佳人在向你招手。她让你心痒难耐,让你气血翻涌,你却始终看不清她薄纱下的面庞。
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山中一间破旧木屋的门被“吱吱呀呀”的拉开,两个书生模样的人从木屋里走了出来。
“啊,脖子好痛。”其中一个书生不停的揉捏着自己的颈部,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另一个高些的书生安慰道:“多活动几下就好了。”
高个书生名叫李正骁,那个不断晃悠脑袋的书生叫朱家源,两人都是河北人氏,刚刚参加完杭州西湖边举办的“西湖诗会”。
所谓“西湖诗会”倒不像听上去那么文雅。说白了,那只不过是一群名落孙山的“才子”聚集在一起无病呻吟。他们互相诉说自己的怀才不遇之苦,吹捧彼此水平有限的文章诗词,在几天饮酒作乐的时间里找寻“灵感之泉”,为自己不着边际的美梦留下“传世佳作”。
在西湖诗会中,他们能够获取一丝自己成为“文人墨客”的喜悦之情。
不过“西湖诗会”中确实出现过有才的名士,他们写出过不少传颂一时的诗篇,这也让不少如朱家源一样的书生对“西湖诗会”趋之若鹜。
李正骁与朱家源正是结识于“西湖诗会”,再加上两人又是同乡,一来二去也便结为了朋友,这次诗会二人便是同去同回。
朱家源道:“早知如此,昨晚我就躺在地板上睡了,靠在墙上凑合了一夜,睡没睡好暂且不说,脖子还扭到了。”
李正骁道:“幸亏你没睡在地板上,要不今早起来就不是扭到脖子那么简单了。地板又湿又潮,昨夜又下了一夜雨,你要是睡在了地板上,估计今天我只能背着你赶路了。”
朱家源无奈道:“也就是这几十里山路难走,没什么客店人家让我们留宿。”
李正骁笑道:“有间木屋供我们栖身就不错了,不然你我早就成了落汤鸡。行了,赶路吧。”
两人不再停留,顺着山路向北走去。
“我们。。。到哪了?”跟在后面的朱家源气喘吁吁的问道。
李正骁抬头看了一下周围的地势,道:“已经进入河北境内了。”
朱家源爬到高处望了望道:“这地方我记得,再往北走二三十里,出了山有个镇子,晚上我们可以在那过夜。”
李正骁道:“我们在前面那棵大树下歇会吧。”
朱家源长出一口气道:“终于等到你发话休息了。”
朱家源背靠大树坐了下来,边用衣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边道:“你还别说,赶了半天路,我的脖子反而不痛了。”
李正骁坐在一旁没有接话,他的胸膛正剧烈的起伏着。
别看朱家源满头大汗,其实他的体力远胜李正骁。若是他愿意,他可以直接走到二十多里外的镇子上再休息,但李正骁不行。所以两人赶路一般都是李正骁走在前面控制速度,什么时候停下休息也是他说了算。
朱家源拍了下李正骁,递给他一个水壶。
李正骁点点头,连忙灌了几口平复下自己的呼吸。
朱家源又取出一块白面饼掰开,将那块稍大一些的给了李正骁。
隔了一夜的面饼口感已经有些僵硬,正常人不边喝水边吃的话很难将面饼咽下去。朱家源没过过娇生惯养的生活,比起时不时喝口水才能把面饼吞咽下去的李正骁,他倒是啃的还算津津有味。
“家源,有件事我还是想和你说一下。”李正骁突然开口道。
“你说。”朱家源又咬了一口面饼,嘴巴里不停的大力咀嚼着。
李正骁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参加“西湖诗会”了。”
“为什么?!”朱家源费力的将这口还没咀嚼到位的饼子咽了下去,然后问道。
李正骁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已经不再打算考取功名了。”
这句话让朱家源惊讶的连为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李正骁道:“我今年二十有四。人说“先成家,后立业。”我成亲不算早,但也有三年多了。“业”呢?连个影子也没有。考试次次不落,年年名落孙山,每回也就能在这“西湖诗会”里得几句奉承,寻几分慰藉。”
“哎,蹉跎了多少美好年华。”
朱家源顿时坐不住了,他大声道:“十几年寒窗苦读,你就这么放弃了?!古人云:“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四五十岁才考取功名的大有人在,你如此年轻,怎么就打起了退堂鼓?”
李正骁辩解道:“我不是坚持不下来半途放弃,我只是,只是掂量清了自己有几斤几两罢了。肚子里就那么点墨水,就是天上凭空掉下来一个官给我做我也不一定做得好。”
朱家源知道李正骁为什么心灰意冷,他劝道:“一次乡试没过而已,大不了这两年暂时不去考,在家好好读书,几年后来个厚积薄发,没准你就连中三元,一飞冲天了。”
“哈哈哈。”李正骁自嘲笑笑:“连中三元?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一共三次乡试没过,第一次还能在候补之列,后面两次都是榜上无名。呵,一次不如一次。那些坚持到四五十岁的人,他们是能看到希望才坚持,我看不到自己读书能读出来什么希望。论读书的天赋,我不如你。”
不如自己?
朱家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羞愧。
他虽然小李正骁两岁,却连乡试的门槛都没摸到过,如今连个秀才都算不上,只能被称作“童生”。
要说希望,朱家源能够中举的希望恐怕与大海捞针无异。
这边李正骁还在自顾自的说着:“你也许不明白那种感觉,我坐在考场上一提起笔,我就知道自己这次估计又是榜上无名。我写不出经世济国的文章,甚至在“西湖诗会”上我也吟不来几首风花雪月的诗词。”
“人生又不止这一种活法,何必强求?”
朱家源欲言又止,他还是开口道:“那你以后打算去做什么?”
李正骁道:“我大伯开了一个茶庄,我打算先在那里从一个伙计做起,等浸淫几年,掌握些茶叶的知识就自己去贩茶,没准儿以后也能开一个自己的茶庄。”
“这不就是贩夫走卒?”朱家源硬生生把这句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不错,就是贩夫走卒。可他朱家源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贩夫走卒呢?
人不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读书人,听起来是好听,穿起一身长衫好像在无形中就高人一等。难道贩夫走卒就比读书人轻贱吗?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同样值得被尊重。读书人个个渴望鱼跃龙门,他们也都有希望得偿所愿,可没有跃过龙门的鲤鱼终究也只是鲤鱼而已。
“到时你一定得给我几罐好茶。”朱家源开了个玩笑。
李正骁笑笑,道:“那是自然。”
“家源,我要劝你一句。”李正骁忽然正色道:“你想要博取功名,这固然是好事,大丈夫当有凌云之志。但你也要像你自己刚才说的那样,“头悬梁,锥刺股”,好好花几年时间在家里用心苦读。听我一言,别再去“西湖诗会”了。与那些纨绔子弟饮酒作乐对你考取功名没有一点帮助。”
李正骁这番话着实让朱家源触动不少,他郑重道:“多谢李兄直言相劝,我会好好考虑的。”
朱家源读书并不是为了博取功名,也不是为了那个被人瞧得起的读书人的身份。至于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没法告诉李正骁。
李正骁站起身道:“好了,接着赶路吧,争取在天黑前赶到镇子。听说这附近有个山贼窝,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朱家源道:“放宽心吧,哪有山贼不去截商队镖局,截我们这两个穷书生。”
李正骁笑道:“但愿我们没有那么倒霉。”
他话音刚落,林子深处便传来了一阵怪异的叫喊声。
那喊声虽然怪异,李正骁与朱家源却能听得懂说的是什么。
“此山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要想过此路~~~”
“留下买路财~~~”
朱家源不等李正骁反应,拽起他就跑。
还没跑出去多远,李正骁挣脱了朱家源的手停了下来。
朱家源急道:“怎么停下了?再迟些贼人就追上来了。”
李正骁道:“这里的山路他们比我们熟悉不知多少倍,我们逃不掉的。山贼无非是图财,我们把身上的银两给他就是,想来他们也不会害我们性命的。”
朱家源全然没有将李正骁的话听进去,他只是一个劲的催促李正骁快跑。
李正骁坚定的摇了摇头,他清楚这样逃跑非但逃不掉,反倒会触怒山贼丢了性命。
朱家源见劝他不动,丢下句“有命在镇上的旅店见面”便接着向前逃去。
短短几个呼吸过后,一个身背短刀的山贼来到了李正骁的面前。
他叼着根狗尾巴草,看上去年纪不大,可脸上那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疤足以看得出他在生死边缘徘徊过许多次。
见李正骁一动不动的呆在这等自己,山贼有些惊讶。
“你为何不跑了?”山贼问道。
李正骁平静的回答道:“我们逃不掉的。”
李正骁判断的没错,要想逃出这片山林至少还得跑二十里,这么远的路程真让他们二人逃掉那才叫笑话。
不等山贼开口,李正骁便将身上剩下的十几两银子全数掏出。
山贼笑道:“你倒还挺懂规矩,可惜另外一个小子就没那么上道了。”
李正骁讨好似的将银子往山贼面前送了送,道:“好汉,他是有些鲁莽,还请好汉你饶他一命。”
山贼接过银子道:“看你这一身长衫打扮,应该是个明事理的人。你说说,天下间有一份银子买两条命的道理吗?”
李正骁张嘴还想帮朱家源拖拖时间,但山贼没等他开口便施展开轻功朝朱家源逃走的方向追去了。
李正骁不由得为朱家源捏了把汗,若是被山贼赶上,朱家源估计连上交银子的机会都没有。
“跑不动了?”山贼蹲在树上看着气喘吁吁的朱家源,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朱家源也不答话,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力气回答。
山贼从树上跳下,还拍了拍朱家源的后背帮他顺了顺气。
“没事,好好缓缓,既然你不跑了,咱们也不急这一时。”年轻的山贼显得很是和善。
见朱家源渐渐缓过劲来却还是没什么动作,山贼不禁失望的摇了摇头。
“你呀,就是没有另外一个人上道。”山贼把手搭在朱家源的肩膀上道。
看着山贼背后背着的短刀,朱家源的心里有了一丝悔意。
山贼道:“看你的穿着也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这倒也是,公子哥怎么会走这种崎岖的山路。你身上能有多少银子?撑死不过几十两,为了这几十两银子把命送了,值吗?”山贼谆谆教导,宛如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山贼所料不错,朱家源身上还剩下三十多两银子。出门前母亲孙氏一共给了他六十两银子,除去参加“西湖诗会”要交的二十两纹银,朱家源在这二十多天的路途中吃饭住店也不过才花了不到十两银子,这已经算得上是省吃俭用了。
母亲给自己这么多钱是怕自己在外面缩手缩脚丢了面子,朱家源当然不能大手一挥的把这些银子全花完。自己虽然没补贴过家里,但能省下些银子也算是“懂事之举”。
朱家源当然明白自己的小命比这三十多两银子重要。要是当时山贼的刀已经架到朱家源的脖子上了,他绝对会将银子双手奉上,可当时不是连山贼的人还没见到吗?所以朱家源才妄图侥幸逃脱。
现在倒好,银子不但没保住,他的小命也要交代在这里了。
山贼有些惋惜道:“其实也算是你运气不好。我们山寨有个规矩,每天下山劫道的兄弟必须要提一个人头才能回去。你们俩是我今天遇到的第三波人,我第一次遇到的是个女人,我不喜欢杀女人,所以我把她放了。第二波我遇到了一个老人带着个孩子,你说那一老一少可怜巴巴的望着你,是你你也下不去手,所以我连银子也没要他们的。和你同行的那个人比较识相,我也只是拿了他的银子,没害他性命。你呢?你觉得你比起他们有什么理由让我不杀你?”
朱家源咽了口口水,乖乖的将怀中装银子的荷包双手奉上。
山贼拿过荷包颠了颠,道:“你说你要是早拿出来,没准儿我还会发发善心放了你,现在才想着破财消灾,是不是太晚了些?”
“你看,我追你追的鞋子都快磨烂了,这怎么算?”山贼脱下他磨得不成样子的鞋子给朱家源看,逼得朱家源连连后退。
山贼叹了口气道:“哎,我也是个好说话的人。这样吧,看在银子的面上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一刀给你来个痛快的,要么,公平些,我砍断你一双腿,算是抵了我鞋子的账,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造化。”说罢山贼作势就要拔刀。
朱家源双腿一软,被吓得坐倒在地。他想跑却发现自己的脚根本不听使唤,只有脑袋一直在不停发颤。
死亡的威胁让他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山贼嘲笑道:“你一个七尺男儿怎么被吓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呵,连个娘们都不如。”他用两根手指提溜起朱家源的荷包道:“一个大男人用这么秀气的荷包,你干脆把底下的东西切了喂狗算了,还做什么男人。”
说起荷包,山贼这才发现这荷包确实很是精致,他不自觉的多瞧了两眼,发现荷包上绣着一个小小的“朱”字。
山贼眼神一变,将瘫坐在地上的朱家源一把拉起来。
他揪着朱家源的领口问道:“你姓朱?”
朱家源道:“是又如何。”刚才被山贼几句话一刺激也让朱家源恢复了几分硬气,脸上不屈的表情让他看上去活像一头龇牙的小狼。
山贼又问道:“叫什么名字?”
朱家源一字一句道:“朱,家,源。”他满以为这是山贼要杀了自己的预兆,想着临死也不能显得太窝囊。
山贼笑了笑,也没把朱家源的龇牙咧嘴放在心上,他又问道:“河北本地人?”
朱家源一愣。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不明白山贼为什么要问的那么清楚。
见朱家源没有回话,山贼喝道:“聋了?!问你就回话,你要是个哑巴,我就先把你舌头割了。”
虽然刚才一时热血上涌让朱家源有些视死如归,但一听到眼前的山贼可能会折磨死自己,朱家源还是立马学乖了。
朱家源点头道:“是。”
山贼道:“哪里人氏?”
朱家源答道:“永年人氏。”
山贼慢慢松开了朱家源,道:“你姓朱,又是河北永年人氏,天下间难道真有那么巧的事?我问你,朱崇文,是你什么人?”
朱家源犹豫片刻,道:“他是我父亲。”
山贼一脸难以置信,道:“朱崇文只有一个儿子,你就是他的独子?”
朱家源颇不情愿的承认道:“是。”
“你真是朱崇文的儿子?”山贼还是有些不信。
山贼几次三番的质疑气的朱家源忘了自己的处境,对他怒目相视。
山贼解释道:“我是没想到朱崇文英雄一世,居然会有这么个书生打扮的窝囊儿子。”
朱家源恨恨道:“书生?书生怎么了?!难道朱崇文的儿子就非得练武吗?如果我自己可以选,我才不要做他的儿子,我才不要姓朱!”
山贼对朱家源的话不置可否,但他称赞道:“这倒像是一个男人的脾气。”
他故作为难的揉了揉眉心,道:“算了,看在朱崇文的面子上,我不杀你,滚吧。”
朱家源转身就走,也不答谢。他深知眼前这个山贼喜怒无常,说不定下一刻他就反悔了。
“小子。”
山贼淡淡道:“我奉劝你一句,对你父亲尊重些。他就算什么都不是,他也是你爹。”
朱家源有些奇怪山贼为什么说这些话,自己的父亲的确是河北地界内数得着的人物,但好像也不至于让一个劫道的山贼对他如此尊敬。
没等朱家源走出几步,山贼又叫住了他。
“喂。此去永年城二百余里,你身无分文,走的回去吗?”山贼信手一抛,将荷包还给了朱家源。
朱家源接下荷包便知道里面的银子山贼分文未取,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山贼一眼。
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山贼。
在镇上,朱家源找到了等他等的心急如焚的李正骁。
对于自己是如何脱身的,朱家源并没有同他细说,只是说不知为什么山贼就放了自己。
因为李正骁的银子被悉数夺去,朱家源便分了十两银子给他。
在客栈休息一夜过后,二人就此分别,各自归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