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朱崇文便与往常一样来到了院中练拳。
朱崇文一式一式的演练着朱家拳法,节奏缓慢而有力。
朱家拳首重气势,讲究力未出,劲先到,一往无前,绝不后退,是极为刚猛的拳法。由朱崇文施展起来那更是如同金刚怒目,罗汉降魔。
只见他转身简单的一拳击出,拳头虽未碰到树枝,但凌厉拳风却将无数枯干的黄叶击落在地。
朱崇文的拳法已入化境,与人交手的经验更是无人可比,可他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虚弱。
返老还童是人间虚妄,朱崇文自然也明白生老病死的道理。
一通拳打完,朱崇文弯腰捡起一片枯叶,口中不禁喃喃道:“秋天了。”
秋天了,这就意味着朱崇文离登上擂台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院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青年正拿着扫帚清扫着院中的落叶。
那不是什么下人,而是朱崇文的独子,朱家源。
朱家源昨天下午才刚刚到家,按说一到家他就该去给自己的父亲请安,可直到现在,朱家源都还没同朱崇文说过一句话。
朱家父子的关系有些特殊,不像寻常父子间“树根”与“树叶”的亲密关系,他们父子二人更像是“扫帚”与“落叶”,双方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
朱家源出生时朱崇文年近四旬,儿子的诞生总算是让为传宗接代发愁了将近二十年的朱崇文松了口气。
追溯到几代之前,朱家还可以算得上是人丁兴旺。因为要选拔“朱家拳传人”的原因,老朱家的原则一直都是能娶就娶,能生就生,尽量多几个选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朱家一切都向这个看齐,子女只要是健康的,个个都得学拳。平日里朱家的吃穿用度全靠祖上积累的财富。
就这样,“河北第一拳”的荣耀倒是被朱家守住了,但“坐吃山空”的行为也让朱家逐渐衰落,变得人丁凋零。
老来得子的朱崇文在朱家源小时候一直对这个儿子倍加宠爱。常言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深知练拳辛苦非凡的朱崇文哪里舍得让自己儿子小小的年纪就承受这些痛苦。
他本想等儿子大一点再教他练拳,谁知朱家源懂事后对练拳极为抵触,任凭朱崇文使遍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
至今为止,朱家源从没有练过一天拳,甚至连一页拳谱都没有翻过。
每次看见朱家源在那扫地朱崇文就气不打一处来。
论起练拳的身体天赋,朱家源不知比朱崇文当初好了多少倍,尤其是那一双大手,简直可以说是天生为练拳而生的。可惜朱家源宁愿用这双手来扫地都不愿意去练拳,这让朱崇文十分气恼,他总是觉得朱家源这么做是在故意和自己对着干。
朱家源撇了一眼父亲新打下来的落叶,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放下扫帚准备回房。
朱崇文将他叫了过来,训斥道:“大清早这么重要的时候,你非要浪费时间来扫地。”
朱家源淡淡道:“我不扫又有谁会扫呢?我舍得读书的时间,父亲舍得练拳的时间吗?”
朱崇文眼睛一瞪道:“你还敢顶嘴。你要是愿意学拳,别说早上起来扫地,老子一天扫到晚都行。”
朱家源冷哼一声道:“我就知道你是想逼我学拳。”
朱崇文道:“我就是想让你学拳!你说你读了这么多年书有什么用?连子承父业这个最简单的道理都读不懂!”
练武之人的嗓门本来就大,朱崇文稍微大声点那和常人的怒吼也没什么区别了。
朱家源的声音也不自觉的大了起来:“我是不懂子承父业的道理,可我懂父债子偿!”悖逆的话语从朱家源的嘴里脱口而出,显然那天山贼的话他并未放在心上。
“你!!!”朱崇文抬手就想教训自己的儿子。
以他的力道,这一巴掌真要打下去估计朱家源可能要在床上躺两天了。
手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朱家源依旧梗着脖子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父子俩就这么僵持着。
打擂台的日子还没到,朱崇文已经在家里和自己的儿子打起擂台了。
“老爷,少爷,该吃早饭了。”朱府的管家石伯提醒道。
说是管家其实石伯能管的人一个都没有,因为朱府根本就没有下人,除了朱崇文妻子孙氏的贴身侍女。
孙氏因为生朱家源的时候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所以需要人照顾。
除开这个侍女,朱家一个下人都养不起了。比朱崇文还要大十几岁的石伯既要负责处理府中的杂事,又要做好一日三餐,朱家源也是心疼石伯一大把年纪,这才平常干些扫地的杂活来减轻一下石伯的负担。
石伯这一声算是替父子二人解了围。
朱崇文冷哼一声,甩手走开了。
朱家源没跟着父亲去吃饭,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怎么?又和儿子吵架了?”饭桌上,孙氏见朱崇文一脸气鼓鼓的样子笑着问道。
想起朱家源刚刚的“大逆不道”,朱崇文怒极反笑道:“没吵,老子怎么会和儿子吵架,这不是笑话吗?!”
孙氏道:“还没吵呢,你那两根眉毛都快气的竖起来了。”
朱崇文脸上终于绷不住了,他一拍桌子道:“还不是你生的好儿子!一天天除了气老子还会干嘛?还敢说什么父债子偿!我让他学拳是父债子偿吗?!真是逆子!逆子!”
孙氏道:“你怪我把家源生下来?当初家源出生的时候也不知道谁激动的好几天没睡着觉。我早劝你趁着孩子小就教他练拳,你心疼他,你不听。现在好了,人是你惯的,这气呀,也活该你自己受。”
朱崇文瞪大了眼睛道:“我活该,是,我活该。我不跟你们吵,我一大把年纪了,别没在擂台上被人打死,反而被你们母子俩给气死了。”
一听擂台二字孙氏也犯愁道:“又要打擂台了啊。哎,要是家源早出生几年,恐怕该上台的就是他了。你今年都六十二了,撑过这次,还能撑过下次吗?迟早该由家源来接你。。。”
朱崇文打断道:“别提那个逆子,提他我连饭都吃不下。”
嘴上这么说着,朱崇文心里也犯起了愁。
这件事困扰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朱家源不愿意学拳,以后“河北第一拳”的名号靠谁守呢?就算朱家源回心转意愿意学拳了,现在学还来得及吗?哪怕朱家源天赋再高,朱崇文教的再好,短短几年也不可能让朱家源成为“河北第一拳”。难不成真的让他朱崇文在擂台上打到八十岁?
能在擂台上守三十多年,朱崇文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可是就算他自己做的再好现在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变得和自己一样。
“吃不下了,出去走走。”朱崇文起身离开。
孙氏喊道:“你还没吃呢。”
“你自己吃吧。”朱崇文头也不回。
经过朱家源的房间时朱崇文停了下来,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进去。
房间里朱家源正在为自己说的话后悔。他知道自己不该出言顶撞父亲,但是父子俩的脾气都一样,气一上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朱家源也不想和父亲吵架,可每次当朱崇文提起练拳的事时父子二人总是会吵起来。他靠在椅子上苦恼的摇着头,父子间的矛盾困扰的不仅仅是朱崇文一个人。
过了一会,朱家源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腾的坐了起来。他想读几篇诗词歌赋,也许那里面所描绘的美妙场景能让他暂时忘却此刻的烦忧。
朱家源从床下抽出了几本书,不过这不是他意料之中的诗集,而是几本拳谱。
朱家源将拳谱甩在一旁,无奈的叹了口气。
不用想,这自然是朱崇文干的“好事”。他没少明里暗里的去引导朱家源去学拳,有时候也会使上这么些小伎俩。当然,这些只会让朱家源对学拳更加反感。
朱家源掰着手指头算起了日子,再过几天就是“擂台之战”了。想到这,他又不由得叹了口气。
朱家有规矩,年满十六岁的朱家子孙不论男女都要去观看擂台之战。
朱家源是唯一的例外,他一次也没有去过。
前两次他都靠着去参加“西湖诗会”避开了。那两年的西湖诗会结束后,朱家源会盘算着日子在河北境内多游玩几日,当朱崇文刚刚结束擂台之战,他隔天便“姗姗来迟”。
这次有了“山贼”的意外,朱家源没有在外流连,径直返回了家中。这一提前回来却正好赶上了几天后朱崇文的“擂台之战”。
与“学拳”相关的东西朱家源自然都是深恶痛绝。擂台之战足以称得上是永年城乃至于河北的一次盛事,无数人都对此翘首以盼,可对于朱家源这个最该在意的“朱家子弟”来说,别说是去看了,仅仅是想起这四个字已足以让他感到头痛。
“西湖诗会”他已经去过,但朱家源的“桃源之所”并不止这一个。省城的“群英书院”正是另外一个朱家源为了逃避“朱家拳”而时常去的地方。
他决定在那挨过这段难熬的日子。
打定主意后,朱家源便开始收拾起了行李包裹。
“朱二爷早。”
“二爷早。”
“早啊,二爷。”
街上认出朱崇文的人不断的和他打着招呼,朱崇文也笑着一一回应。
自朱家有了“河北第一拳”的那块匾之后,每代朱家拳的传人都是永年城家喻户晓的人物,守擂三十余年的朱崇文更是颇受尊敬。因为朱崇文排行老二,所以外人尊称其为朱二爷。
在街上散了会步后朱崇文的心情好了不少,肚子却也叫了起来。想来今天早上他拳是多打了几通,饭倒是没吃几口。
现在他又哪儿好再回家吃饭?朱崇文只好在外面解决。
朱崇文一进向阳楼,向阳楼的李掌柜立马就迎了上来。
李掌柜又惊又喜道:“二爷,您怎么来了?!”
朱崇文道:“早上在家里没吃饱,在街上走着走着肚子有点饿了,想着过来吃点东西。”
李掌柜道:“好嘞,您随便坐。”
他又回头喊道:“小二,炒几个好菜。”
“二爷,知道您平常不喝酒,前两天我这刚到了几两上好的碧螺春,这就去给您泡上。”李掌柜显得格外热情。
朱崇文连道:“李掌柜,你太客气了,不用这么麻烦。给我随便弄碗汤面就行了。”
李掌柜道:“您到我这来,怎么好意思只给您上碗汤面啊。”
朱崇文道:“没事,大鱼大肉我现在反而吃不习惯了,就上碗汤面吧。”
李掌柜也不坚持,道:“那好,我亲自到后厨给您做去。”
朱崇文道:“这怎么行。”
李掌柜忙道:“我是太久没下厨,手痒了。”
朱崇文这边吃完面便与李掌柜边品茶边聊起了天。
这一聊,难免就说到了擂台之战。
李掌柜道:“二爷,擂台之战又快到了。”
朱崇文道:“是没几天了。”
李掌柜笑道:“我那才出嫁的女儿前两天给我捎了信,说是马上要回来了。”
朱崇文疑惑道:“才出嫁怎么就要回娘家?”
要知道不是逢年过节,嫁出去的媳妇一般是不许回娘家的,不然难免遭到外人的指指点点。
李掌柜含笑道:“当然是为了您的擂台之战啊。对于咱们永年人来说,这可比过年重要多了,我那女儿两三岁时就坐在我的脖子上看您打擂台,一直看到自己出嫁。况且这次她不止自己回来,还要把我那姑爷也一起带回来。我那姑爷虽然不是河北人,但他早就想亲眼一睹“河北第一拳”的风采了。”
听到这里,朱崇文也不禁笑得连连点头,这种赞扬的话任谁听起来也十分受用。
不过他很快就没了笑容。
连外省的人都渴望一睹自己在擂台上的风姿,自己的儿子却一次也没看过“擂台之战”。
经营酒楼让李掌柜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物,也让他练就了一手察言观色的本领。眼见朱崇文脸上浮现愁容,李掌柜立马明白刚才自己的话肯定让朱崇文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他随即话锋一转,道:“二爷,有件事我可得给您讲一讲。”
朱崇文道:“你说。”
李掌柜道:“几个月前我送女儿出嫁,回来的途中顺道去滦州办了点事儿,当时也是随便找了个小酒馆吃饭,结果其中有一道汤我喝了是觉得鲜美异常。您也清楚,干我们这行的,多一道招牌菜那就是多一手吃饭的本事,我就找到掌柜的向他讨要这个汤的秘方。他当然不肯给,我这个人脾气也倔,就拉着他边聊边磨,想把这个秘方给磨到手,聊着聊着就说到我是永年人氏。他一听我是永年城的,立马就说到您了。他说你既然是永年城的人,自然知道“河北第一拳”朱崇文吧。我说岂止是知道,那朱二爷在我的酒楼还吃过好几次饭呢。您猜结果怎么着?”
朱崇文道:“怎么样了?”
李掌柜道:“他不但同意把秘方给我,而且分文不取。因为您,我们永年人在外面那都是自豪的不行。”
是啊,不说外面,永年城上上下下谁不敬重他朱崇文?
李掌柜的故事果然让朱崇文又笑了起来。
突然,李掌柜一拍脑袋道:“哎呦,这说起来当时他还有一个要求呢,今天我不给您讲这个事儿还真把它给忘了。”
朱崇文道:“什么要求?”
李掌柜道:“他说一定得让朱二爷亲口尝尝这汤。我现在就让后厨把那“五味汤”给炖上。”
朱崇文起身阻止道:“这次就算了吧,我也该走了。下次吧,下次再尝。”
李掌柜拉着朱崇文的手道:“那下次您可一定得来尝尝。”
朱崇文笑着答应道:“下次一定。”
朱崇文走时,李掌柜不仅亲自把他送出了门,还在门口目送着朱崇文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自始至终,朱崇文都没有要掏银子的意思。不是他不愿意给,是他早就知道李掌柜不会收的。作为朱家拳七代传人中最受人尊敬的,不仅是朱崇文买东西付不了钱,连石伯平时出门买个菜都得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别人认出来是朱府里的人。
到了家门口,朱崇文没有第一时间进去,他不断在自家门前那条巷子里徘徊。
他在做一个抉择。
朱崇文从来都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但这个决定对他来说的确分外艰难。
当朱崇文终于下定决心打算进门时,却刚好迎面撞见了背着包裹准备出去的朱家源。
“不是昨天才回来吗?又要去哪?!”朱崇文喝问道,他的脸不自觉的就拉了下来。
朱家源也不隐瞒:“群英书院。”
朱崇文道:“别去了,等这次擂台之战后你再出门。”
朱家源愣住了。虽然父亲一直都不支持自己读书,但无论自己是去“西湖诗会”还是去“群英书院,”他都从未阻拦过自己。
“为什么。”朱家源下意识的问道。
朱崇文没有立刻回答自己的儿子,深吸一口气后,朱崇文开口道:“因为今后我不会再逼你学拳了。”
“此话当真?!”朱家源又惊又喜,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会说出这句话,会说不再逼自己学拳。
“哪有父亲对儿子说谎的。”朱崇文勉强笑了下,与自己的儿子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