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江湖处处都是身不由己。
复仇是江湖中最常见不过的事。选择复仇只会带来伤痛,放弃复仇却会被伤痛折磨。
夕阳总是很美。
尽管知道迎接的是漫漫长夜,它还坚持着将最后的光亮留给人间。因为这不是光明的终结,而是希望的开始。
黑夜逐渐爬满了各个角落,无论是谁都要沐浴在黑色之下,甚至连天空也披上了它的袍子。夜空中那轮弯月像是犹抱琵琶的少女一样缓缓出现,在黑夜中它是唯一的灯火,提醒着人们世间仍有光明。
江宏庭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他从未忘记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钱府是这座城中最大的府邸,可它却不在城里而在城外,因为钱府实在太大了,城里根本容不下这么大的府苑,所以才有了这座城外之城。
一丈多高的围墙形成的铁壁将外界与之隔绝,让别人无法窥得其中的富丽。墙上精美的浮雕像是在嘲笑着每一个无法进入其中的穷人,嘲笑他们只配仰望。
江宏庭闭上眼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是的,他本该抬头仰望。
高墙铁壁拦得住别人却拦不住他。
只见江宏庭双脚轻点,猿臂轻舒,宛若一只灵活的壁虎悄然翻入了钱府之中。
落地无声,江宏庭屏住呼吸,月光照亮了他别在身后的吴越双钩,钩尖如同渴血的獠牙。
这个夜晚注定会出现别的颜色。
三更刚过,钱府只剩下最后一个巡夜的下人提着灯笼走在狭长的廊道里。
他打了个哈切,已经开始在幻想美好的梦。
就在他吹灭灯笼准备回屋时,一只有力的手扼住了他的脖颈。
江宏庭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老爷住在哪?”
江宏庭虽然嘴上在问话,手上却一分力也没有松。巡夜的仆人根本无法开口说话,他只好用手给江宏庭指了个方向。
刚刚抬起的胳膊骤然落下,江宏庭稍一用力,扭断了他的脖子。
对于这种平常会仗势欺人的走狗,江宏庭没有一丝怜悯。
一抹幽影顺着守夜的下人手指的方向潜行着。
一路上江宏庭再也没有遇到别人,他特意选在了下半夜动手。
突然江宏庭止住了脚步,他停在了一片树林前。
钱府中居然种了一大片黄檀树!
黄檀树。。。
江宏庭原本只是个过着平静生活的普通百姓。他有朴实的父亲,慈爱的母亲,还有个可爱的妹妹。
江宏庭家中的院子里有一棵二十多年的黄檀树。黄檀便是黄花梨。达官显贵,富商巨贾都以拥有黄花梨做的家具摆件为豪。江家的这棵黄花梨便被当地有名的富户盯上了。
江家贫穷,一家人能够保证日常生活已是殊为不易,江宏庭又快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尽管对于这棵伫立在院中已有二十年的黄檀颇为不舍,江宏庭的父亲还是选择将它卖掉。
不料富户虽然有意黄檀树却不愿出个好价购买。
富户几次三番的暗示江父将黄檀树贱卖于他,江父不从,于是富户便授意府里的下人强行砍掉了黄檀树,并将江家众人灭口。
一家四口只有江宏庭逃出生天。
为了躲避富户的追杀,江宏庭逃进了山里。
就在江宏庭走投无路之时,他发现了一位江湖前辈的遗物。
吴越双钩和一本武功秘籍。
几年后,钩法初成的江宏庭报了血海深仇。
可他没有就此停下,他发誓要杀尽天下间所有为富不仁的富人!
他不是侠客,也不想伸张正道,他只要复仇。
眼前这极度奢靡的景象让江宏庭心中的恨意更甚。
浇灌这些名贵树木生长的不知又是谁的汗!!!谁的血!!!
愤怒没有让江宏庭失去理智,他静静地穿过了树林,来到了屋门前。
门前的玉阶让江宏庭得以确定这便是钱老爷的居所。
江宏庭推门很轻,轻的连细微的“吱呀”声都没有发出来。
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了房间的地上。
静。
太静了。
没有鼾声。
连呼吸声都没有!
踏入房中的江宏庭第一时间就发觉不对。
可惜太迟了。。。。
长鞭飞行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陡然炸响!
江宏庭只来得及侧身躲过这一击。这是他下意识做出的反应,也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快的反应。
谁知长鞭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他,而是他腰间的吴越双钩。
双钩被长鞭卷去。江宏庭顾不上自己的兵器,他一个闪身退出了房间。
上一瞬还黑漆漆的院子此时已经灯火通明!
这是一个专门为他布下的陷阱!
他不是猎人,而是猎物!
江宏庭环顾四周,院子的各方都被人占住,他现在是笼中之兽,插翅难飞。
江宏庭大笑道:“都是熟面孔啊,没想到是你们东湖六废在这等着我。”
东湖六怪中的老三啐了一口道:“是东湖六怪,什么他妈的六废。”
“没想到失了双钩你还敢这么放肆。江宏庭,这次你可没那么容易脱身。”老大谢春从屋内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江宏庭的吴越双钩。
江宏庭冷笑道:“对付你们这几个废物何须动用我的双钩?”
老三哪里还忍得住接着听江宏庭口出狂言,他手持两把短戟直取江宏庭项上人头。
江宏庭手无寸铁不敢硬接短戟,只好一退再退。
老三的短戟虽然进攻不足,但胜在回转灵活,难以让人抓住破绽欺到身前。江宏庭无处下手,渐渐落入下风,好在钱府的院子宽敞,有足够的地方让江宏庭与老三周旋。
数十个回合之后,江宏庭并未被擒住,反而是手持短戟的老三气力不济,被迫退了回去。
老大谢春见状皱起了眉头。
江宏庭一身功夫八成都在吴越双钩之上,没想到现在赤手空拳都让老三无功而返。
江宏庭适时的讥讽道:“果然是东湖六废。下一个是谁?要不要我自缚一臂?还是你们一起上?”
江宏庭嘴上挑拨着东湖六怪的情绪,心中已经在盘算该怎么脱身了。
刚刚在和东湖六怪的老三交手时他就趁机观察了院中的布局,最有希望逃脱的那条路正是他来时走的。
那片天价的黄檀树林!
倒是谢春此时有些骑虎难下。
下一个让谁上?是武功更高的老二?老二不行难不成自己上?对一个手无寸铁之人还要车轮战,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一齐上则更是可笑。
他们东湖六怪虽是被高价请来杀死江宏庭的,但凡事总得要得讲究个脸面。
还给江宏庭吴越双钩?谢春不敢!双钩在手,江宏庭没准儿真能逃出生天,他谢春不敢冒这个险。
两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让我来吧。”
声音清晰的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从树林中缓缓走出一人。
他的出场实在太过普通,居然真的是一步步从树林之中走出来,在他身上你看不出半分侠客的潇洒气度。
男人身上穿的是掉了色的粗布麻衣,脚上的靴子也都快要磨穿了。他的刀则更不起眼,兽皮做的刀鞘表面已经开始翻卷,刀柄的虎头装饰也模糊不堪。
这把刀没有名字,可他的名字无人不知!
江宏庭的脸色已经不能再苍白了。
“我江宏庭是什么人物,竟能惹得淮北大侠到此。”他一声长叹,脸上只剩惨笑。
逃?
能怎么逃?
十个江宏庭在罗唯的面前都翻不起什么风浪。
“罗大侠。”谢春赶忙抱拳,以示对这位淮北大侠的尊敬。
罗唯略微颔首以示回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宏庭突然疯了似的大笑。
“想不到我江宏庭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不过能让淮北大侠亲临就说明他们已经怕了。他们心中害怕,兴许会少做些伤天害理的坏事。”
话虽如此,江宏庭却还是心有不甘。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指着罗唯大喝道:“罗唯!罗大侠!你现在来了,现在你是大侠。可那些穷人被他们迫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那时候你怎么不是伸张正道的大侠?!你说啊!”
罗唯没有回答江宏庭的话。他只是叹道:“我本不该来的。”
“可你已经来了。”江宏庭话中尽是悲戚。
罗唯道:“是啊,我已经来了。若是放在平常,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敬你一杯酒。因为你是个值得佩服的汉子。但,我已经答应了别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江宏庭点点头,赞同道:“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已经答应了别人又岂能食言?”
“来吧,我江宏庭的头颅就在这里,你来取走吧。”他张开双臂,高高的昂起了自己的头。
罗唯迟疑了。
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早已没有了选择。
江宏庭见罗唯没有立刻出手便道:“也是,你是淮北大侠,怎能杀一个手无寸铁之人。算了算了,我还是让几个鼠辈取走我的性命吧。你们可以动手了,我不会反抗的,有淮北大侠在此,我又何必反抗?”
东湖六怪见状便逼了上去。
“等等!”罗唯喝止了他们。
“将他的兵器还他。”罗唯看向谢春。
谢春劝道:“罗大侠,他的钩法颇为厉害,还是小心为上的好。我们也是费尽心机才夺了他的双钩的。”
罗唯淡淡道:“他配得上一个男人的死法。”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谢春无奈,只好将吴越双钩抛给江宏庭,然后示意众人退到院边。
江宏庭双臂一振道:“好!就让我来领教一下天下第一的刀法。”
罗唯道:“我听说你虽然一路屠杀富商豪族,但却有三条规矩。不杀老弱,不杀女眷,不杀幼童。”
江宏庭道:“我的手虽然沾满鲜血,但还不是他们那样的畜生。”
罗唯道:“既然如此,我让你三招。三招之内我绝不拔刀,更不会出手反击。”
这不是蔑视,而是尊重!
江宏庭笑了:“你就不怕我虚晃一招,趁机逃走?”
罗唯道:“你若想逃,我可以让你离开,天亮之前我也绝不追你。但我知道,你不会逃。”
又是一阵畅快的大笑。
江宏庭道:“不错!能和淮北大侠堂堂正正一战,我怎么会逃?!”
天上有一轮弯月,地上却有比弯月更弯的双钩!
江宏庭的吴越双钩哪里是简单的厉害二字所能形容的。他出招不仅诡异,更是快如闪电!
月光一晃,双钩便杀到了罗唯的面门。
罗唯闪身避开了这第一招。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却恰到好处。
江宏庭左手一松,吴钩脱手而去,他的第二招竟是最为惊险的离手钩!
不过罗唯应对的看上去比第一招更为轻松,他只略一矮身便化险为夷。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却不知需要多少次的生死之战才能磨砺出来。
弯钩虽然离手却未离钩!越钩挂在了吴钩的钩把之上形成了第三招!
原来第二招让罗唯轻松躲过只是江宏庭为了最后真正的杀手锏故意为之!
吴钩的攻击没有空,江宏庭身前的罗唯却消失了。
这三招看的谢春和老二王方后背发凉,惊出了一身冷汗。
二人面面相觑,他们彼此都明白,要是把罗唯换做是东湖六怪中的任何一人,那必然要死在江宏庭的钩下。
罗唯不是东湖六怪。
他还是站在那里,他没有死,也没有受伤,但是他身后的衣服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刀竖在罗唯身前,他的脸被遮住了一半。
三招已过,罗唯要出手了。
“噌!”
只有拔刀的声音,却没有刀!
没有刀江宏庭怎么挡?
他只能赌。
吴越双钩交叉挡在胸前。
江宏庭赌对了也赌错了。
他只觉虎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整个人瞬间向后抛飞。
待江宏庭站定,他发现自己的双钩已经断了。
直到死前的那一刻,江宏庭的眼中还满是难以置信。
黑暗。
冷。
这是他最后的感觉。
不是没有刀。
是罗唯的刀太快了。
快到连月光都照不到他的刀,快的已经融入了黑夜之中。
人头落地,罗唯也已经离去。
王方惊魂未定道:“这一刀实在太快了,也太猛了。没想到江宏庭连一刀都接不住。”
谢春摇头道:“不是一刀,是两刀。”
两刀!
王方张大了嘴,惊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春叹道:“若是我们,估计只需要一刀。”
王方道:“这就是天下第一刀客的刀吗?这世上还有谁能快过他的刀?”
谢春道:“也许有,洛神剑。”
王方道:“也对,有可能快过罗唯的刀的也只有洛神剑了。不过洛神剑真的比他的刀更快吗?”
谢春道:“没交过手谁也不知道,不过等到下个月初九,这个问题便会有答案了。”
一间不起眼的屋子坐落在山腰上。
不远处是雪花镇。
叶箐箐和她的儿子正躺在屋内酣睡。
屋门被人打开,罗唯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怕惊了妻儿的好梦。
现在他不是淮北大侠了,他是丈夫,是父亲。
“回来了?”叶箐箐坐了起来。
罗唯向妻子投向歉意的目光。
叶箐箐道:没事,天已经快要亮了。还没吃东西吧,我帮你弄一点。”
罗唯道:“不用了,待会我赶上马车带你和孩子去镇上吃早饭,咱们好好逛一逛,顺便扯两匹布,给你们做点新衣裳。”
叶箐箐摸了摸罗唯衣服背后的那道口子道:“我看该换新衣服的是你。”
罗唯笑道:“我穿什么都一样。倒是你,没跟我的时候是富家小姐,现在换件新衣服都舍不得。”
叶箐箐白了他一眼道:“孩子都有了还说这种话。”
罗唯看了看床上,他们的孩子还没有要醒的意思。
叶箐箐道:“去院子里吧。”
两人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
“凶险吗?”叶箐箐问道。
罗唯摇了摇头,他似乎不是很想提起昨夜的经历。
叶箐箐道:“怎么了?平常你行侠仗义回来总爱和我吹嘘,今天怎么默不作声了。”
罗唯道:“我只是去还了个人情。”
叶箐箐看出了罗唯的不快。
“那是你不想做的事吗?”她问道。
罗唯道:“想做还是不想做,好事还是坏事,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叶箐箐安慰道:“既然已经做了就不必再烦恼了。”
罗唯道:“原先我以为自由是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自由是你能不去干你不想干的事。”
叶箐箐道:“谁能想到我们的淮北大侠也是身不由己的人。”
罗唯长叹一声,道:“世人皆称我为大侠,可我却为声名所累,实在有负侠名。”
叶箐箐从未见过罗唯这般模样,她心疼道:“实在不行你就退隐江湖。”
罗唯却是摇头:“你也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朝是江湖人,一辈子都是江湖人。江湖不是你说退就能退的。再说了,在哪儿其实都一样,没有谁是真正自由的,除了天空中的飞鸟。”
叶箐箐抱住了罗唯,想要舒缓自己丈夫疲惫的身心。
过了一会儿罗唯道:“去把孩子叫醒吧,我去赶车。”
叶箐箐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屋子。
天边,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照进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