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身华贵的顾玲珑, 柳纭娘有些恍惚。
顾玲珑尊荣半生,少有低头的时候。不过,后来的那段日子, 她被宫人践踏,也学会了谦虚。冲着柳纭娘一礼,真心实意道:“多谢你。”
柳纭娘回过神:“华隐挺好。”
顾玲珑苦笑:“我一直没把那个孩子放在眼中, 没想到他……是我对不住他。”
柳纭娘垂帘听政二十年,并非她不肯还政于帝, 而是还不了。在华隐成年后, 她还了八次, 每次都被他跪请回去, 最后一次, 足足跪了两日,跪得面青唇白,嘴唇干裂,险些晕厥过去,只凭着一股毅力撑着。若是作戏,跪上几个时辰便可, 实在不必如此。
在那之后, 柳纭娘就再不提及此事。
她心里隐隐明白,顾玲珑正是因为前朝无权才被儿子随意疑心, 华隐如此, 大抵是想让她安心。
这孩子实在贴心, 难怪顾玲珑后悔。
顾玲珑身在高处, 放不下的事情已经很少,大仇得报,她满脸释然, 浑身轻松,很快消散在原地。
*
柳纭娘胸口一阵阵疼痛,鼻息间都是血腥味,身子沉重无比。还未睁眼,就已经察觉到身边格外嘈杂,嘈杂中又夹杂着哭声。
“听说您是神医,您救救我娘成么?我给您磕头……”年轻的女声满是悲伤,下一瞬,就有头磕在地上的沉闷声传来。
柳纭娘胸口堵得厉害,忍不住咳嗽一声,带得上半身颤抖不止,紧接着又吐了血。
在这期间,她睁开了眼,隐约看到自己躺在地上,周围都是人的腿,众人低声议论纷纷。她伸手一摸,隐约摸到了大门的插销。
若是没猜错,她这是躺在门板上被众人围观。
好惨!
“听说是想不开,吃了五六包耗子药。”
“什么坎过不去,为何要如此?”
“养子嘛,又不是亲生母子,外人看着是孝顺,但也只有同住一屋檐下的人才知道内情,受了委屈说不出,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
这话一出,边上有人不赞同:“这儿媳可不像是刻薄的,额头都磕破了。亲儿媳也不过如此……”
“这倒也是。前头半坡周家那个儿媳,婆婆病了,她非说吃偏方治,还说得自己多尽心。结果,周婆子才四十出头的人,半年就办白事了。村里人嘴上没说,私底下谁不计较几句?”
另一边,磕头的人愈发诚心:“您要是不治,我就不起来。”
终于,人群散开,有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走近,伸手将磕头的人扶起:“别这样,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你先容我看一看。”
柳纭娘身上实在难受,要不是凭着一股坚强的意志力,早已晕厥过去。一片恍惚里,看到那人月白色的衣摆到了自己跟前,手还没摸上她。却又有个小童一把抓住他的手:“师父,城东罗家的耗子药最好,人要是误食,都没得治。咱们别淌这趟浑水。”
“胡说!”年轻男子大怒:“学医就该治病救人,不能因为没得治就不上手……你若有这种想法,一开始就不该学医。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种弟子!”
小童扑通跪了下来:“不不不,师父,我错了,您别赶我走。”说着话,已满脸是泪:“我爹娘都没了,您要是不要我,我就没地方去了……呜呜呜……我错了……我跟您发誓,以后我一定听您的话,病人但凡有一口气,我就绝不放弃!否则,让我断子绝孙,天打雷劈!”
声音朗朗,边上有人叫好。
那大夫起身,冲着众人拱手。
柳纭娘:“……”特么的,这里有个病人!
再要教训弟子,能不能先治病?
好在年轻大夫也没多耽搁,很快蹲下来把脉。又伸手掰开柳纭娘的眼皮。
柳纭娘被迫睁眼,只看得到是个俊秀的年轻男子一脸慎重。她实在太过疼痛,又吐了一口血。
血溅上月白衣摆,边上有人惊呼:“这衣衫糟践了。”
男子不以为意,飞快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塞入柳纭娘口中,又命边上的小童送来文房四宝,写下一张药方。
写药方时,又有人赞他的字好。
床板上的柳纭娘吃了那颗药后,柳纭娘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胸口升起,没多久,便面热耳热,胸口格外难受,又吐出了几口黑血。
大夫见了,欢喜道:“毒被逼出来了!”
又一脸谦虚,将手中的药方送到了磕头的年轻夫妻手中:“刚才我的那颗药已经能稳住病人心脉,这方子抓去,三碗煎一碗。喝上一日……再来!”
身着布衣的年轻夫妻俩千恩万谢,临走时又磕了两个响头:“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永不敢忘。至于药费……”
夫妻俩一脸窘迫。
大夫摆了摆手:“人命关天,你们改日再送来也可!”
吃了药,柳纭娘更加难受。然后她被人抬起,像个被众人观赏的稀罕物件一般,从大街上招摇过市。
那颗药下肚,难受归难受,但确实是在好转。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柳纭娘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外面天色蒙蒙亮,也不知道是天即将亮,还是天快黑了,耳边听到零星的狗吠声。柳纭娘胸口沉甸甸的,呼吸间疼痛无比,口中苦得厉害。
正想趁着四下无人接收记忆,就听到院子外有人喊:“春云,你娘怎样了?”
“还睡着,看脸色是好多了。”白日里苦求的年轻女声语气轻松。
那人叹息一声:“她为何要想不开呢?”
叫春云的女子无奈道:“我们也不晓得啊。娘心思重,平时就不爱和我们说话……”
最先开口的声音又道:“天快黑了,家里还有碗没洗,我先走了。你们照顾着,要是需要帮忙,尽管言语一声。”
接下来,再没有说话声。
柳纭娘闭上了眼。
原身廖小草,出身海明府百里外的小镇上,家中兄弟姐妹众多。
本就是庄户人家,孩子多了,家里就穷。她并不得家里宠爱,或者说,双亲平时忙着干活,对于每个孩子都算不得重视。
当然了,相比起来,男娃和姑娘还是不同的。
廖小草长到十四岁,前头的哥哥已经二十,二哥十九岁,四哥都已十七岁。家里太穷,屋子不宽裕,拿不出聘礼,没有姑娘愿意嫁进来,先看过几次都不了了之。眼看家里的男娃婚事这般艰难,已沦为村里的笑柄,廖家长辈一咬牙,也不怕丢人了,将老五也就是廖小草嫁给了镇上的孟家,狠要了一笔聘礼。
有多狠呢,嫁了她一人,前头三位哥哥和一个姐姐的婚事都办成了。
谁家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人家也不是冤大头,愿意拿这么多银子,自然是有短处的。
说白了,就是把人娶进门冲喜。
这孟家三代单传,廖小草夫君孟青康,从生下来就体弱,三天两头请大夫,纯粹是苦药中泡长大的。长到十四岁,大夫看了都摇头。
眼瞅着人出气多进气少,孟家便想给儿子冲喜。一来是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万一能冲好,岂不是皆大欢喜?二来嘛,也是想给儿子找个伴,日后死了,也有个合葬的人。
若是不娶妻,也要配阴婚,请道长加上合八字做法事,一摊子下来花费不老少。于是,廖父一拍板,干脆拿这笔银子来聘个姑娘。
于是,廖小草进了门。
冲喜这种事儿本就悬乎,孟家本来也没有多相信,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谁知廖小草进门后,只剩下一口气的人愣是渐渐好转。孟家也没想到会有意外之喜,对廖小草特别好。
廖小草本以为苦尽甘来,生个一儿半女,下半生能有好日子过。结果,那孟青康大概是吃药太多伤了根子,也可能是先天体弱,反正夫妻俩过了五年,愣是没有传出喜讯。更糟糕的是,孟青康在五年后身子越来越弱,孟家想尽了法子,请便了大夫见他没有好转,便又跑去过继别人家孩子,想着再冲一冲……也还是没能救回他的命。
在那之后,廖小草守了寡。
廖小草还年轻,完全可以改嫁。孟家虽不愿意,可若是廖家执意把人接回,那孟家人也拦不住,
可廖小草并不傻,娘家那个样子,她回去之后,也不过是再被卖一次。于是,她甘愿替孟青康守寡。养大那个抱来的孩子。
孟家夫妻俩多年来为了儿子的病费尽心神,中年丧子,二人心头的那口气一松,先后生了病。
廖小草为了给二人治病,不惜变卖家财,前后拖了十年,孟家夫妻先后去世。
她性情坚韧,伤心过后,安心养大了抱来的病弱孩子,又给他娶了妻。本以为等夫妻俩生了孩子,她就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养子孟成礼身子太弱,成亲好几年,愣是不见喜讯。
家中越来越穷,廖小草早在多年前就开始下地干活,各种事情压在心头,弄得心力交瘁。突然某日,她晨起吐了血,被儿媳送到了县城求医。听说那大夫是个名医,可她回来之后昏昏沉沉,熬了两个多月,还是去了。
好多人都说,耗子药太毒,她本来是立时就要死的。幸运地遇上了那个好大夫,加上儿媳孝顺,伺候得好,她才能多活两个月。
但是,生病的那两个月里,廖小草知道了许多,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回想着这些,柳纭娘心头怒气横生,这一生气,带得胸口愈发疼痛,她霍然睁开眼,只觉呼吸不畅,喘了半天,才缓了过来。
她坐起身,立刻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进门来的人正是白日里跪求大夫的年轻妇人,也是廖小草的儿媳余梅花。
余梅花看到她坐起,满脸惊喜:“娘,你醒了?”话刚问完,又扬声喊:“成礼,娘醒了,快点把我熬好的药和鸡汤粥端过来。”
外面有年轻男子应了一声:“在哪儿?”
“就这灶上温着……”说这话,人已经出了门,责备道:“你这人,能指望你什么?”
从头到尾,余梅花嗓门都挺大。左右邻居肯定都听到了。
没多久,余梅花去而复返,端着两个碗进来。笑呵呵道:“娘,你再难受你先把汤喝了,肚子里有了底儿,咱们再喝药。”
柳纭娘沉默不言,接过那碗鸡汤趁热喝完,好奇问:“你今儿这么大方?”
“娘,看您这话说的。”余梅花将鸡汤碗接过去,又将药送到她手边:“您病了,就该吃点好的补身子。从今儿起,你别想太多,就安心在家里养病。别的活都有我呢,我也不走远,有事就喊,我一定过来。”
柳纭娘垂下眼眸,唇边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又转瞬即逝。
上辈子,廖小草临死之前,说有人都在夸余梅花孝顺,廖小草是听一次气一次。这么说吧,她纯粹一半是病死,一半是气死的。
柳纭娘将药碗放到唇边闻了闻,确实是解毒的,她再次喝了。
余梅花贴心地将碗接过:“您喝完了就睡会儿……”
话音未落,外面院子门被人推开,又一个大嗓门扬声道:“亲家母,听说你醒了?”
来人是个中年妇人,正是余梅花的亲娘。她一脸爽朗模样:“我还在家里呢,就听到梅花的声音。我已经细细问过,大夫说,只要你能熬过这几天,一定会好。”
柳纭娘靠在床头,闭上眼道:“吵!”
余母面色微变:“亲家母,我好心好意来探望……”
余梅花急忙将母亲往外推:“娘病着呢,需要静养,你看也看了,赶紧走吧!”
余母到了院子里,大概是想不通,凶巴巴地道:“你个死丫头,我这是为了谁?嫌我吵,然后我都不来了。”
走到外面,好像遇上了邻居,又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反正就一个意思,余梅花没良心,廖小草不识好歹。
柳纭娘懒得计较,她病得很重,继续喝家里的这个药,不过是熬日子罢了。她还得养好精神,为自己重新配药。
好在她学医时偏向毒术一类,否则,这毒不一定能解。
太过疲累,加上中毒,柳纭娘闭上眼后,再次醒来外面天已经大亮。
最近正值春耕,早晚都挺冷,太阳渐渐升起,驱散了那份寒意。柳纭娘勉力坐起身子,费了半天劲挪下床到床的对面推开了窗户。
只这么几步路,她已折腾得满头大汗。
窗推开,余梅花正在院子角落里的井水旁洗衣,边上也有两个年轻妇人,有一个肚子高高隆起,应该是有了身孕。
余梅花振振有词:“不干,我娘病着呢,哪怕误了庄稼,也要把人照顾好再说……秋收没有粮食,熬一熬就过去了。反正家里没有孩子,我们两个大人怎么吃都行,多种点菜,挖点野菜,实在不行刮点树皮,或是挖点苦蕨根,总能对付过去。”
她说得像真的似的:“我这个人呢,说话不好听。但我就知道一个道理,家里的长辈病了就是头一件大事。你们想啊,这长辈要是没了,该花的银子没花出去,该伺候的事没做到。日后就是想要弥补,都弥补不了。再怎么后悔,就算肠子悔青了,又能如何?”
听得边上两个小媳妇一脸敬佩。肚子平坦的那个是村里余梅花的本家堂妹,也嫁在在村里,一脸感慨道:“梅花姐的这份心胸,实在让人敬佩!”
余梅花笑吟吟:“别夸我了,我都脸红。”
她突然觉得不对,回头看到窗里的人,满眼惊骇,手一抖,衣衫落入盆中,她脱口而出:“娘,你能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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