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醒来时,耳边有咕噜咕噜水沸之声,闻见药草香气,眼角目光扫过,一个盘螭青皿上堆满冰块,冰上震着饱满圆润,丝丝冒着凉气,皮上结了一重薄薄水珠的葡萄。
她视线触及葡萄的瞬间,怔住了。
鸾刀扶她起身,腰下垫引枕。
朱晏亭轻一握她手,问“李将军来过了?”
鸾刀抚她鬓发,只道:“李将军说还有军务,先回营了,他唯恐有人来为难女公子,留了几个亲兵守在外,女公子安心。”她缓缓端过药来:“李将军忠心耿耿,不忘旧主,此时也只有他给咱们雪中送炭,女公子烧糊涂了,想吃葡萄,他来听着,火烧火燎就从云昌冰库取来,又连夜请了大夫。不枉从前长公主提拔他、女公主又救了他一场。”
说着,舀起汤药,一勺一勺喂给她:“不过奴还是劝谏女公子,今后万不可冒进做这种事了,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贼寇,倘有一个闪失,可就是万劫不复之祸。”
朱晏亭知道是刘壁等在外议论,令她也得知了,慢慢喝着药,垂首听她训斥。
她转过头去看葡萄,伸手捏住一颗,剥开果肉。这些葡萄都是从西域带回的珍品,在新鲜时就被冻入冰库,慢慢融化之后,皮肉吸饱了水,有些松软。
她病重喉灼,喝完药嘴也是苦的,得一粒葡萄入口,果肉用舌尖轻轻一抵就化开了,酸甜交加,凉丝丝怡然生津。
“鸾刀姐姐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兰夫人为难你了吗?”
鸾刀沉默了片刻:“我因宫里出来的,懂礼仪,她让我教导她的女儿,对我还算尊重………从前只道她品行不堪,并不知道藏这样的祸心,要早知道他们夫妇这么待你,我便该早早先刺了她,再从一息台上跳下去。”
朱晏亭被葡萄汁水沾了一手,垂首在巾帕上轻擦:“幸亏你不知道,不然白为她赔了性命。”
鸾刀侍奉她喝完药,又打水来给她净面,解下一头如缎青丝,用茉莉、白芷、姜兰等干花浸的水,拉发持篦子篦着,道:“女公子婚事,那日奴恍然听了一声,可真定给吴俪了?”
朱晏亭对着铜鉴里的自己,伸手擦去滴落在镜面上的水珠,便露出了镜面上自己嘴边有一点冰冷的笑容。
“朱恪做主为我定了,他一意孤行,我劝他不得。”
鸾刀开口欲为她谋划,却见她并无忧色,反倒有坐观之意,不由得忧心忡忡。
蹲在她座旁,握着她的手:“女公子,现在无人为您谋划,奴僭越说一句,长公主前车之鉴在前,事关女子一生,出嫁这等大事,你不可任人摆布了。 ”捏紧她手指:“在章华,朱公势力庞大,如今的局面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能耐他何。既然李将军能弄到船,咱们想个法子,逃到长安去,先见见长公主的其他亲族,再作打算也不迟。”
鸾刀的手冰凉,目中殷殷切切,是在真心为她谋划。
朱晏亭心下一暖,回手覆住她手,轻轻道:“你安心,我就在白沙渚上,哪儿也不会去。”
她迟疑了片刻,忽然低下头,轻轻附到鸾刀耳边,说了一句话。
鸾刀惊得眼眸张大,手中梳子一时竟握不住,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清脆之响。
“这……这可是,当真?”
朱晏亭定定看着她:“此事事关重大,切切不要宣扬,还有一事,劳你替我走一趟。”
压低声音,絮絮而谈,鸾刀闻之自有计较,心下大安,后话不提。
不过多会儿,晨妆都没梳罢,外头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姐姐,鸾刀姐姐,又来人啦,这次好几只船。”
略微黑瘦的小丫头无礼冲进来,正是楚女闻萝,她看到朱晏亭已经醒了,啪嗒跪在地上,磕头:“请贵女安”
朱晏亭问:“什么样的船,你看清了?”
闻萝道:“是一息台的船,有一艘船艳殃殃,像是贵女用的。”
鸾刀心里生疑,询问细节,闻萝年少稚嫩,口齿不清,偏生还未问清楚,就听外头响起争吵推搡之声,兰舒云有些尖锐的声音夹杂其中,像是与刘壁几个起了冲突。
责刘壁等、说“沙渚无人”“孤男寡女”的论调。
鸾刀冷笑:“粗俗不堪的东西。”
她憋着一口气,手中动作不停,给朱晏亭梳好头,以葳蕤通草系偏髻上。
朱晏亭才披衣起身,兰舒云便已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朱令月。刘壁等也跟了进来,试图阻拦她,却架不住她往人身上撞的撒泼劲。
兰舒云推搡着前方人,见朱晏亭站在屏风前,发梳偏髻,面带病色,眼角微扬的凤目一动不动定她身上,脚步不由得放缓了一分。
兰舒云待要让她行礼,恐出了上次的笑话,若要就此废了“母女”之礼,又好像被她唬住了一样。
硬邦邦站在原地,不知先说什么,见朱晏亭正眼也没瞧她,脚一抬,走到屏风之后去了。
兰舒云气了个倒仰,她这些年在丹鸾台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近日却连连在这里碰了不少钉子,堵得面色涨红。
她站定,冷声道:“朱晏亭,吴郡守明日要遣人过来行问名之礼,速速将你岛上这些不知哪里来的腌臜人清走,免得传出去惹人笑话。”
刘壁当久了李弈的亲兵,脾气最好,也不由得被她一会儿一句腌臜、野男人惹怒了,面红筋胀驳道:“你这人何以如此不堪!亏你穿的也像个贵妇人,怎么心眼子这么污秽,成日里就男女野合这点事儿,你还会想什么?”
是时满堂静穆,唯有闻萝性情天真,听到这话直白有趣,噗嗤一声响亮笑了开来。
兰舒云面色红了又紫,要拿人发作,见刘壁五大三粗,不敢轻动,便抡起手狠狠扇了站在她身侧的闻萝一个耳光。
闻萝比十六岁的朱令月年纪还小,瘦弱得竹竿一样,被她掌风抡过,整个身体转了半圈,若不是鸾刀扶着,已摔落在地,立时满面通红,大大眼睛立刻盈满泪水,牙关紧咬,泪眼汪汪看着她。
朱晏亭正在屏风后取琴,听得清脆一声掌击,眼帘微抬,旋即又若无其事的垂下去,慢慢将七弦琴摆好,轻轻揉弦调音:“丹鸾台有仆妾百人,家丁数十人,男女混杂,不成体统,于你夫妇颜面无益,不若都弃了罢。”
兰舒云斜挑眉梢,冷冷一笑:“我不同你口舌纠缠。”她将目光转到鸾刀身上:“我今天来只有一件事,鸾刀虽是宫里出来的,现契籍还在丹鸾台,是我家奴仆,你不知道逃仆当怎么处置?我若报了官,按律法,她还有命在?”
鸾刀被她三言两语,气的浑身发抖,两步走过去,正欲争辩。
兰舒云又道:“且莫急,你们不知道罢?眼下陛下东巡至琅琊,临之罘山,幸苍梧台。太后特许山东世家觐见献女,章华王氏得了准要送王都尉的妹妹幼微去。因为我与王氏的王夫人亲近,她特别叮嘱,让我家令月也一定要去,说令月貌美如花,此去定能选入宫中作夫人,给家里增光添彩。”
她一边说着,一面用余光查探朱晏亭的反应,道:“鸾刀手巧,又是从宫里出来的,我要她替你妹妹梳妆打扮。”
原来是皇帝东巡至琅琊,驾幸古齐国宫殿基础上修缮而成的“苍梧台”,有意拔擢山东世家,太后下懿旨恩准各世家献女入宫选为后妃。
兰舒云一早得了信,起意要送朱令月去,便想起了长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女鸾刀。
鸾刀一双巧手,能梳九重髻,长公主大婚的时候,她作的反绾莲花髻名动长安,引当是的后妃、宫人、世妇、贵女争相效仿,风靡一时。
兰舒云想要朱令月拔得头筹,是以探听到鸾刀下落,立即就跟上了白沙渚。
朱晏亭听罢,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隔着屏风,兰舒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屏间影影绰绰,她坐下抚琴调音。
只当她气急败坏,只得以弹琴掩饰,不由得一扫胸中郁郁之气,立时心下大畅,一拂锦绣衣摆——
“我知道你心愿落空,丕意不平。可近日从长安传来的消息,皇后之位已议定,前些日子才从齐郡征了巧工数百,为做皇后大婚所用的采十二色锦罗缯縠重缘衣,工成之日,不知是何等盛景,可惜无论是你或是我,都看不见了。”
时有谚云“齐郡世刺绣,恒女无不能,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
天家从齐郡征巧女数百人,为皇后嫁衣赶工,衣成之日,必为世之盛景。
这特特征了最巧的数百齐女,只为绣嫁衣的待遇,足以令天下女子眼热。
兰舒云说来,也是牙底泛酸,勉自一笑:“如今,你虽不中用了,你妹妹还未可知呢,我听闻圣心喜爱楚地风情,你让鸾刀给她打扮打扮,也梳你从前被赞甚么姬的发髻,来日她作了贵人,还可提携你,也作你的臂助,是也不是。”
见她默默不语,又加了一句:“鸾刀若梳得好,我便把她的籍契交给你,让她随你出嫁,与我绝不相干。”
朱晏亭“叮叮咚咚”的拨弄了两声琴音,笑道:“何不早言,说这么一揽子话,原来只是为了梳个头——阿月,你当真想去么?”
后半句,是对缩在兰夫人身后的朱令月说的。
朱令月怔了怔,攥紧自己的巾帕,有些怯生生,然而却肯定的:“我……我想去的。”
朱晏亭沉默了片刻,道:“鸾刀姐姐,有劳你了。”
鸾刀恭谨应声称“喏”,面无表情,对跟在兰夫人身后朱令月说:“姑娘妆奁前坐罢。”
兰夫人没有料到竟然得来这么容易,似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反有些不安。
朱令月很乖觉,得了准,面上暗藏喜色,一言不发走过去,坐到妆奁前。
兰夫人眼睛扫过那空荡荡只有些木簪和通草的妆奁,立刻给跟来的仆妾侍从递眼色,抬过四、五个描金点漆的匣子,其间宝光潋滟,簪环珠翠,不胜华美。
鸾刀解散了朱令月的发髻。
朱晏亭也调好了弦,正好了音,漫捻琴弦,幽幽弹出几个音。
青丝在鸾刀洁白的手中翻卷,她动作熟稔流畅,黑白交衬,那发丝像流水一样,忽而倾泻,忽而翻腾,忽攒在顶心,繁盛葳蕤。
朱晏亭的琴声不疾不徐,若泉水流淌,又若鸟鸣溪涧,半阕弹过,朱令月发顶已现半片反绾莲花。
兰舒云出身楚地,是长公主在章华收的奴仆,没有见过这样的发髻,问:“你幼时就是梳的这发髻去见的天子?”
朱晏亭不答。
偏兰夫人有意刨根问到底:“陛下那时,究竟属意你的头发,还是属意你的衣裳?”
朱晏亭被她烦扰的微微不耐,蹙眉道:“端懿皇太后和陛下,属意的都是我母身份,非是属意谁燕鸣梢头、沐猴而冠。”
兰舒云虽不知“沐猴而冠”的意思,却听懂了“燕鸣”的讥讽之意,怔了一怔,冷笑:“你就嘴硬罢,谁是燕雀,谁是凤凰,不过几日自然分明。”
朱晏亭拨完最后两个音,在余音震颤中,淡淡“此时此刻,已经分明了。”
……
她一曲缓缓弹罢,朱令月头已经梳好,发髻精巧,饰以金翠,挂玉珠,戴臂环,曳香囊,额间葳蕤佩花钿,登时从一尚带稚气的少女,变作一个精致美丽的长安贵女模样。
兰舒云望着感叹不已,搂她在怀,爱的不知怎么是好。
“籍契。”
朱晏亭在屏风后提醒她。
兰舒云从怀里取出一束简书。
“刘将军。”朱晏亭又唤了一声。
刘壁应声而前,取过简书,拿在手中看:“却是是鸾刀的籍契。”
兰舒云还欲说什么,屏风之后,冷冷一声:“送客。”
刘壁立时反手对兰舒云母一干人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兰舒云没有料到他们一拿到东西,立刻就改换脸面,自觉大受冒犯,怒斥:“你……如此行径,来日你要叩拜我女!你今日焉敢如此得罪于我?!”
朱晏亭“唔”了一声,道:“守礼之客来,是当以礼相待。”
刘壁等闻言,以为她心软,对自己作警告之语,一时进退两难,怔怔之际,又听她道:“然而这妇人无作客之节,在此撒泼,掌我仆之面,实无礼之至,尔等也不必留情面。刘将军,有劳你替我——架出去。”
刘壁等人早不满兰舒云,闻言精神一振,高声应道:“喏”
立刻便涌上来两三个五大三粗的军士,再不作任何顾忌,两人架起犹自骂骂咧咧、挣扎不休的兰舒云,如捉小鸡一样,架了出门去,往地上便是重重一掼。
登时将个华袍妇人摔得绣鞋斜飞,罗裙沾泥,衣上草痕,簪环狼藉,鬓飞发落。
兰夫人被粗鲁的架了出去,她跟随的仆妾随从也乱了遭,有数人反抗,却耐不得真刀真枪的军士,一时大多也被驱赶出去。鸾刀自携了岸上几个匣子,合上盖子,扔到地上。
朝地面啐了一口,一言不发转身回屋。
兰舒云摔在石子地上,全身剧痛,眼冒金星,不堪受此奇耻大辱,满面紫涨,指着门口,破口大骂:“你……你这个过河拆桥,无娘养的衰女子!你来日定会后悔!”
刘壁眉头一皱,推搡她一把,险些又将她推至地上:“还不速去!”
兰舒云见他们带甲持坚,自己所携家仆讨不得好,倒退了几步,穿了鞋,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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