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雨幕泛着白,鞭子一样敲策在大地上。
朱晏亭身披大氅行在前,刘壁切切跟在后头。
她骑的马,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色,如砌霜堆雪,乃大宛名种“雪骢”。
这马名贵至极,莫说章华郡,整个楚地也寻不出一匹,乃是先皇天授五年朝中年节封赏,指明给她的。
故朱恪不敢私吞,加之他为人重文轻武,向来对骑射不屑一顾。
便容许这匹马养在老宅里。
从前雪骢只在朱晏亭出门宴游时用,白马玉羁,青丝尾,黄金络,拉纱幕遮挡的辎车,矫视龙行,是章华国百姓引颈以盼的佳景。
无人想到,时隔三年,这匹马再度驱驰,竟是在声势浩大的雷雨之夜。
雪骢轻疾稳驰,跑在刘壁之前。
刘壁努力在雨幕里睁大眼睛,喊道:“女公子,就我们二人回去也没用啊!”
朱晏亭道:“贼匪手无寸铁,不过人多,我们去找城旦兵,请他们出兵。”地方上除了郡兵这样有编的正卒,还有由囚犯组成的城旦兵,平日多做工事、修筑城墙等,以长公主残存的影响力,调城旦兵相对容易一些。
刘壁道:“李将军早已想到了,来找女公子前我去寻过一趟,章华的城旦兵今夜都被调空了。”
朱晏亭吃了一惊:“怎会?近来无旱涝之灾,城墙也无损坏。”
刘壁也不知:“很是反常,说是直接从朝廷下来的命令,不止章华郡,还有隔壁三个郡统共一万多的城旦兵都被临时征用了。这个阵仗,从未有过。”
朱晏亭心里狠狠一沉,意识到今夜谋划此事者心思之缜密——他已先得了信,知道朝廷有大事,今天城旦兵被征用,李弈一点救兵都搬不到,这是下狠了要一击置他于死地。
朱晏亭倒吸了一口气:“我们现在去找王都尉,请他发兵。”
王安是现在章华郡的都尉,辅郡守掌军。
章华郡征来的正卒,都归他来调遣操练。
刘壁闻言一惊:“王都尉和您父亲过从甚密,他不会发兵的。”
朱晏亭呼吸一凛,猛然勒缰回过头来:“你知道是我父亲所为?李将军也知道?”
刘壁自觉失言,微微垂首:“……该是,无人不知。”
朱晏亭抿着双唇,没有说话。
刘壁低声道:“对长公主不利的谣言,早已传遍章华。李将军首当其冲……”
朱晏亭倒吸凉气,微微仰面,雨水刷刷而下,冲的她眉目皆凉。
这三年,她被幽禁在老宅,消息不通,虽隐隐听到了风声,却不知竟到了这样的田地。
如此一看,章华郡不管是百姓还是士族,都信了谣传,李弈败走陨身,竟是众望所归,无一人愿意伸出援手。
如山覆顶,如泽泱泱。
她已过世的母亲,竟被世人口舌,污蔑到这样的地步。
牙间一痛,是不知何时紧咬住齿关,舌上亦传来隐隐腥味,手中缰绳深深嵌入掌心,磨得掌中发白。
她缓缓闭目,胸口慢慢起伏,复睁眸定视刘壁,拨转马头,猛一策缰绳。
“我们去找王都尉。”
……
章华郡去年征的正卒,都在郡城西郊的华阳县屯兵操练。
近来贼匪横行,都尉王安也在那里常驻戒备。
靠近华阳县,雨逐渐歇止。
狂奔走马半个时辰,雪骢尚好,刘壁的马已累得喘促不安,摇摇欲倒。
眼见前方就是军营壁门,上有巡哨,刘壁加了几鞭,赶到朱晏亭马后说:“女公子,倘若喧哗大营,无论是谁,都尉都有权无令先斩,您一定要好好说话,切莫急躁。”
“……”
驻马营前,朱晏亭对守备卫士道:“回禀你们都尉,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晏亭有要事求见。”
卫士听这名号,不敢轻忽,应声去禀。
不一会儿,他回转过来:“都尉请女公子营里说话。”说着招呼人敞开壁门。
朱晏亭道:“劳烦你再替我禀都尉,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只有两三句话,请他来壁门一听。”
卫士依言又去。
约莫一刻钟后,披甲执锐的章华都尉王安出现在了壁门内,身后跟随数个亲兵,策马缓缓走出来。
他面上倒还礼貌,看不出什么情绪,勒马停在二人几十步之距。
道:“朱家女公子?你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呀。”
他说出“朱”字的瞬间,朱晏亭嘴角便扬起了一个弧度轻微的笑。
王安以前也是母亲的旧部,此人出自名门,只不过长公主评价此人“辞大无功,言过其实”,故不与重用。李弈作章华国都尉统兵的时候,他只是麾下一队率,司掌粮草辎重。王安那时便常有怨言,说长公主任人唯亲,任用李弈这等寒门之子,打压章华本土士族。
长公主去世后,他这个本土士族便顺理成章扶摇而上,顶了原该是李弈的位置,领了章华郡都尉的职。
他此时,定是最恨不得落井下石的那一个。
朱晏亭沉默片刻,道:“都尉,李弈李将军今晚遇险——”
她话没说完,王安便有些愠怒的打断了她:“斥候无信,军信非儿戏,请女公子慎言。”
骤被打断,朱晏亭眉尖轻蹙,顿了一顿,续道:“我将赴李将军处,请都尉调兵护我。”
王安大笑:“好大的派头,你以为这章华郡,现在还姓长公主?”
朱晏亭愕然失笑:“不然?我母与陛下同姓,是他亲姑姑。章华不姓她的姓,莫非要姓你我的姓?”
王安自度失言,怫然不悦。
冷哼道“你愿意去你便去,郡兵无令不可出,我不做违抗军令之事。”说罢拨转马头,就要转道。
朱晏亭亮出掌中一物,扬声道:“王都尉,你看这是什么。”
王安侧目而视,见她指间出现一物,珊瑚为络,葳蕤坠着一枚通体洁白,雕镂繁复的玉指环。
王安嗤笑:“你莫不是想以此物收买我?”
朱晏亭又道:“请将军复细看。”
她将指环递给刘壁,刘壁策马上前,送到王安手中。
王安紧蹙双眉,藉营上火光,细观指环,于莹然白玉之内,看到了阴文的浅浅一“凌”字,倏然色变。
这正是新登基的皇帝单名,元初元年,此字已讳为“陵”或“淩”。论理,无人敢冒着大不敬的罪过镌刻。
他眯眼细看,确实是“凌”,一点不差。
玉指环,是纳采信物。
这个镌刻着今上之名的玉指环,出现在曾经是准皇后的朱晏亭手上。
王安满腹狐疑,抬眼观察朱晏亭。
火光艳艳,映照她面庞,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还沾她面上,连她坐下贵比千金的雪骢也鬃毛耸刺,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换个人早已狼狈至极,朱晏亭却如雨浇玫瑰,越冷越艳,容光摄人,叫人挪不开眼。
天下皆盛传陛下不愿立她为后。
可,三年后位空悬也是不争的事实。
王安轻喃道:“莫非此次圣上东巡,与你有关?”
距离太远,朱晏亭没有听清:“王都尉可想好了?”
王安转着玉指环想,天意不可度,上意不可测,万一他朝一旨圣令封后,此时开罪与她,绝非明智之举。
可朱恪在章华势大,自己顶头上司还是他学生,王安也万万不愿在这个当口触怒他。
两相权衡,择一择中之举,王安厉声道:“左右,恭请女公子入营。”
然而,朱晏亭似早有预料,他话音未落,即策马离去三丈,回头抛下一句:“壁门守备数十,今夜皆知我来。倘我今夜殒身章华,死在流寇之手,罪责皆在都尉一身,都尉三思!”
说罢,猛鞭马背,一骑绝尘。
雪骢日行千里,轻轻一跃,白影已在几百步开外,远远抛下追兵。
王安急得双目泛红,额暴青筋,由不得多犹豫,策马而出:“传令集兵!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