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温柔的人,也许,也曾极致的绝望过。
“你知道吗?我的爷爷,不久前也离开我了!”
望着男孩诧异的脸,高木子笑着,酸涩的嘴角扬着扬着,慢慢垂了下去,颤抖着唇,任由那股酸涩倒流进心底。
“癌症!食道癌!我接到家里的电话后急急忙忙赶回家,直到坐上回家的大巴车之前,我整个脑子都是懵的。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整个人轻飘飘的,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茫然的跟着人群,检票,进站,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直到车子从站里开出去,直到,车子上了高速。我的脑子像是突然被打开了那个,那个开关。我之前从不在陌生人面前哭的!可是那次,我把车上遮阳的帘子拉过来遮着脸,哭得浑身发颤。哭到,哭到以为眼泪再也流不出来。”
高木子瞥了眼脚下,嘴角再次用力扬了扬,到底也还是只做了无用功:
“可是你知道吗?他的离开,是我曾无数次向上天的祈求。我曾哭着一次又一次的祈祷上天,能够早点带他走,能够早点,让他摆脱那种痛苦。食道癌!你知道吗,到了晚期,根本什么都吃不下,什么,什么都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吃什么吐什么,甚至就连水,就连水他都没办法喝。他就只能无力的躺在那里,无助的忍受着身体的痛楚。一点一点,熬着,等着最后那一刻的到来。你知道,人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时候,有多恐怖吗?你知道,那个时候,人的身体其实已经凉了一半了。”
“可我,可我除了眼睁睁看着他痛得痉挛,痛得脸都皱到了一起,可我除了眼睁睁看着他痛,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看着,只能,就那么无能的站在那里看着。”
“爷爷痛到不行的时候和我说,孙女儿,乖,帮帮爷爷,帮帮爷爷,让爷爷早点走吧。爷爷,难受。我哭着说好!我让人去买药,我说我帮他!我说……可是,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只能一遍一遍的站在河边祈求上苍:带他走吧!带他走吧。别让他再痛了,他一辈子孤独的还不够吗?他这辈子,痛的还不够吗?”
“可,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我居然,居然为了那可笑的所谓的工作,我离开了!儿辈的长辈们说,有我们在呢,要你们小辈在这里干嘛?该干嘛干嘛去。那天,我记得那天,所有的人,孝子贤孙们守在在屋外,有的聊天,有的打牌打发时间。只有爷爷,孤零零的躺在床上,痛的连哼都快哼不出来了。幽幽的睁开眼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慢慢撇开。我想,他肯定是对我失望的。”
“我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咽气,所有人,都知道他活不成了。我也知道!我跪在他床边,一遍一遍的摸着他几乎都看不出起伏的胸口,一遍一遍的说:’不痛了,不痛了,咱们不痛了。咱们,咱们不痛了’,根本一点用都没有。一点,一点用都没有。”
“那时候,我终于刻骨铭心的知道,原来,原来人在生命面前,真的,渺小的什么都不是!原来那些以为金口玉言的高贵,其实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都只是无能的最后,最最无力的幻想。”
“我,这辈子都会痛恨自己的无能,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无情。永远,永远不会原谅那个无知且无能的自己。可是,可是,咱们还是得要活着呀!生和死,哪一样又是我们真的能够选择的?如果早知道人生这么悲伤,谁他么会选择出生到这个世上?可即使这么悲伤,我们也依然偷偷摸摸的想要,想要活着不是吗?你根本不是真的想死,我们,我们只是病了,只是这里病了!”
高木子一手指着胸口心脏的位置,一手抚着男孩的:
“让我陪着你,也请你陪着我,我们一起,努力地,努力的活下去好不好?嗯?好不好?等到那天真的要去见他们的时候,我们能够抬头挺胸的、得意洋洋的和他们说:‘您看,您孙儿,不怂,是个好样儿的!’好不好?嗯?”
“ha,好~~~”
拉着男孩的手走下那道窄窄的天台,高木子只觉得脑海中那根一直绷紧的弦渐渐松懈,消失。
那心头不停翻涌起的熟悉感觉是什么?灰沉沉的天地,灰暗色的世界,还有,那些让人灰心的语言。
“就是啊!不就是抑郁症嘛,心情不好就要死要活的不是跳楼就是上吊,要么和农药。干嘛呀?要是谁都这样想,这世上还没人了呢!对吧!”
“就是啊,就是啊!年轻人,想开一点,不要总想太多。人嘛,一辈子不就是那样?谁都是那样过来的,想开点!”
耳畔的所谓开导,此时听来,却显得那么的讽刺且恶劣。
“呵!想开点!呵呵!说的好像,是我们自己非要选择那么绝望似的,说的好像,只要不去想,就真的可以不用想似的!你们以为,一时的不开心,就是抑郁症了吗?你们以为,偶尔的难过就是绝望了吗?你们以为,用你们的那些人生经验人生道理,就可以完全理解抑郁症患者,可以理解他们了吗?不,你们不懂,你们根本不懂!你们尝试过不受控制的崩溃吗?你们尝试过像死了一样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感觉浑身都仿佛开始腐烂的无力吗?你们,你们有过多少次无论怎么逼自己都没办法睡觉的时刻?有过多少次,一面想要杀死自己一面逼着自己好好活着的时候?你们,有痛恨自己痛恨到恨不得杀了自己吗?你们,有在清醒之后,抱着自己不停说着抱歉不停的告诉自己要好好活着吗?啊?你们凭什么那么云淡风轻的把我们的挣扎和绝望说的那么一文不值?凭什么那么轻易地判定我们的悲伤只是矫情做作想太多?你们凭什么?凭什么?”
挣得面红耳赤的高木子像个十足的疯婆子,张开连没有獠牙的嘴巴,奋力的嘶吼着。想要冲过来的男孩被周围热心的人们七手八脚死死的拉着,高木子只能看到男孩再次流泪的双眼和不住摇摆的头颅。
“不要!”他说。
身体,不住的颤抖的厉害。高木子看着空荡荡的手心,那微微划过心头的风,冷得像是极地里寒风,无遮无挡的穿体而过,是避无可避、穿透神魂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