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虎离山之计?
是啊。
若我是辽姜,必定在行云居布下重重陷阱,并趁着霍相君离开百笙轩的机会抢走妘妁。如此,不但霍相君救人失败,连妘妁也会重新回到他手里。
到时候,他再伺机告状,无需太过严厉的处罚,只须劝说扶青把霍相君禁足在百笙轩,这样一来仅凭我自己根本没能力护住她们任何一个。
眼下,要想打破困局,把人带走确是唯一可行之法。
可当初为了防止辽姜发现妘妁不在碧滢小筑,从而一步一步抽丝剥茧推断出她真正的藏身之地,我好不容易才让扶青答应在那外面施法笼上一层结界。如今,结界仍在,妘妁如何能进得去?
沿途风景如画,我并行在霍相君和妘妁之间,一路颓丧着脸对那些花草蝴蝶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霍相君低眉看了我一眼:“你在顾虑主上的结界吗?”
我反问他三个字:“不然呢?”
他不紧不慢地仰起眸子:“正是因为有结界在,所以我才要把妘妁带去碧滢小筑,谁能想到她会躲在原本不可能藏身的地方呢?”
我有些诧异:“你能让妘妁进结界?”
他摇摇头浅笑一声:“结界是主上布下的,只有主上自己能决定谁可以进谁不可以进,否则即使是奉虔将军都无法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踏入碧滢小筑半步。”
我还是没听明白:“既然妘妁进不去那要她怎么藏?”
霍相君道:“谁说一定要进去?”
我呆住:“不进去?”
霍相君沉沉地道:“正因为碧滢小筑有结界,辽姜知道妘妁无论如何也进不去,所以他不会第一时间想到人就藏在你那儿。傍晚时分,我便以战前防范为由,下令百笙轩层层戒备任何人不许擅入。自然了,我的守卫挡不住辽姜,但至少能在很大程度上拖延时间。等辽姜潜进去,发现妘妁不在百笙轩之后,他下一个要找的地方就是听风阁。纵使多年来,听风阁里一直没有守卫,可只要司徒星在就足够牵制他很长一段时间。”
我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辽姜可以同时派人去百笙轩和听风阁,只要这两个地方都找不到妘妁,他很快就会来碧滢小筑了。”
“没那么快。”他静静地将一只手背至身后:“为尽早抓回醉灵,辽姜确有可能派人兵分几路查探,但百笙轩和听风阁可不是随便什么身份都能乱闯的。同为四魔地位平等,辽姜没有资格擅自搜查,他自己尚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进,如果他不在仅凭那些兵既应付不了百笙轩的守卫更应付不了司徒星。等下我去趟听风阁,让司徒星尽量拖住辽姜久一点,即便他不肯救醉灵但这点小忙总能帮一帮吧?”
我不解:“你刚才那句‘谁说一定要进去’又是什么意思?”
将将问完这句话,前方迎面经过两队卫兵,妘妁脸色煞白一把挽住我胳膊连大气也不敢出,等那些人走得连背影都看不见了霍相君才压着声音道:“不需要进去,碧滢小筑里里外外植满四时花卉,只要将妘妁气息封住再把她藏进墙根底下的其中一朵花苞里,纵使辽姜在我离开行云居之前找过来也不会那么快发现她。”
我仍旧不大放心:“听上去似乎很惊险,有没有辽姜绝对想不到,绝对稳妥又绝对安全的地方呢?”
听罢,他沉默片刻,嘴角忍不住一扬:“事无绝对,在相对稳妥且又安全的前提下,能让辽姜意想不到之处只有碧滢小筑。因为主上在那里设下结界乍一看根本难以藏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除了百笙轩和听风阁外,他唯一不敢造次的地方。倘若换到别处,辽姜会直接派人大肆搜捕,到时候天罗地网妘妁藏无可藏。”
我不死心:“找师父?”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发笑:“辽姜一定会派人盯着师父的,何况连司徒星都不敢趟这趟浑水,师父一向不讲情面她若知道的话不打我一顿把妘妁交出去就算好了。”
说话间,我把头仰起来,双目一凝很不理解地看着他:“你莫不是个傻子吧?”
妘妁插一句道:“霍大哥是好人。”
我淡淡扫了她一眼:“那我还真是看不透这位好人。”
一路无言,不知走了多久,我和妘妁还有这位好人齐齐停驻在碧滢小筑的院墙外。边角下开着两三簇雪白茉莉花和紫色鸢尾,霍相君挑中最里面一朵将妘妁藏进去,并施法隐掉她身上的醉灵气息:“千万记住,辽姜感应不到你,就算他真找过来你也要沉住气,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妘妁隔着花瓣:“好。”
他这才转过来,两只手轻轻搭在我肩膀上,俯下半截身子一脸郑重其事地叮嘱道:“你听我说,等踏过这结界以后,醉灵之事与秦子暮便再没有任何关系了明白吗?”
我听得一懵:“你什么意思?”
他很镇定也很不安:“无论救人成不成功,我都会回来把妘妁带走,若成功的话我尽量想法子避开守卫蒙混出去,若不成功或守卫森严难以离开便只能先找个地方将醉灵藏一藏再谋后路。如果,辽姜提前找过来,你便以此地主人的身份勒令他退离碧滢小筑。一则辽姜没有手谕名不正言不顺,二则还得顾虑着主上的面子,所以他绝不敢造次。只是……”
我追问道:“只是什么?”
片晌后,他薄唇微张,压下沉重的声音:“万一辽姜找出妘妁,你千万不能承认见过她,更不能公然阻止辽姜带走她。明哲保身要紧,辽姜正愁找不着由头对付你,他会想尽办法把你拖入口诛笔伐的深渊。我记住你说的,你也要记住我说的,先保护自己再保护别人。”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手心攥成拳头,小声说道:“怎么进去怎么出来,不要被辽姜困在行云居,更不要留下任何指证你的把柄,我知道保护自己但不需要你来揽责任。”
他笑着,点头答了句好,随后留给我一道背影静静地走了。
花丛里悠悠地飘来两个字:“嫂嫂……”
转个身的功夫,我也分不清哪朵是哪朵了,便对着花丛前后左右各环视一圈:“都说了不要叫我嫂嫂。”
她压着细小的声:“有件事我一直骗了你。”
我惊了一下:“什么事?”
她安静了好一阵子才道:“我阿爹并不是因为灵力而死,他是被人抢走精元内丹,最终形神俱灭的。”
隐身术渐渐退下去,我活像一片干枯发黄的落叶,笔直杵在那儿风一吹便摇摇欲坠:“那么你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
她一顿,隔着数重花瓣,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的:“因为精元内丹可增加千年寿数,我怕你知道以后会动贪念,所以不敢说实话。”
我点点头笑着问她:“之前不敢说现在就敢了?”
妘妁不假思索:“现在我知道嫂嫂是个好人,可我法力低微没本事报答什么,就只能暂且回报一份坦率和真诚了。”
我听得一脸无奈:“你就不能不喊嫂嫂吗?”
她施施然道:“对不起,还有件事没告诉你,其实绢帕不是从哥哥那儿偷来的,醉灵一族也从来没有谁持家中信物谁就是自己未来丈夫或妻子的说法。当时,我怕被抓回去,所以才诌一个胡话只为和你套近乎罢了。”
对于这些所谓的谎言,我并不是很在意,只淡淡一声:“帕子挺精致的。”
她喃喃回忆起来:“这是十八十九年前在白庭仙脉,一位仙女姐姐送给我的,她虽然眼睛看不见,却和你一样面善。”
我疑惑:“仙女姐姐为什么要给你帕子?”
她渐渐不那么活泼了,声音略有些低迷,还有些颓唐:
“阿娘怀我那年,阿爹被夺走内丹形神俱灭,从小到大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以至每次看见人家父母双全心里别提有多羡慕了。可我不敢表达出来,因为怕阿娘和哥哥会触景生情,所以只能自己躲在外面偷偷地哭。”
“有一次,仙女经过时,听见哭声问及缘由,便给了我一方据说是白狐上仙送给她的绢帕。她说,这方绢帕可以收集遗憾与思念,也可以在梦里见到已然离世没有机会再与之相见的人。即便魂飞魄散,绢帕都能感应到他生前的回忆,并将这份回忆诉说给他希望可以传达到的那个人。”
“那晚,我捂着绢帕入睡,梦里果然见到阿爹了。他在家门前砍柴时的样子,他抱着哥哥摇晃拨浪鼓时的样子,还有他被夺走内丹时既痛苦又绝望的样子……他很英俊,双眼清澈明亮,与哥哥足有八分像。”
“阿爹让我好好孝顺阿娘,让我盯住哥哥别让他闯祸,让我学会保护自己照顾自己……”
“嫂嫂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嫂嫂?”
她问时,我正听得入神,恍然惊觉嫂嫂两个字是在叫我:“啊?什么?”
妘妁似乎下定决心:“如果不能同时救两个,求嫂嫂和霍大哥先保住阿娘,无论那位辽姜公子要灵力还是内丹我都可以给他。”
我干咳两声:“别说傻话。”
她大大咧咧地笑了笑:“这不是傻话,这是很现实的话,我既然在梦里答应了阿爹,那就得好好孝顺阿娘要保护她。”一顿,又道:“这是我对阿爹的承诺。”
我轻捂着伤口:“妘妁,你很可怜也很幸运,虽然身陷囹圄但至少还有机会能保护自己的娘亲。其实帮你们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善良,我只是放不下五年前的心结,说穿了也是为一己之私。在此期间有不止一个人劝诫过让我别管这件事,如若辽姜只抓了你或你阿娘或你哥哥,我可能就真的妥协,不瞎逞能了。”
这时日头更浓烈了些,我抬手遮住眼睛,听着她娓娓道:“芸芸众生皆苦,有些人因为自己苦过,所以巴不得别人比他更苦。可是,还有些人却能将心比心,不愿看到同样的悲剧再重演一遍。对我来说,掺杂私心的善也是善,无论这次能不能活下去我都感激你和霍大哥。”
我咬紧嘴巴:“就是他杀了我娘。”
妘妁道:“可他对你很好。”
我仰头擦把眼睛:“他不过是心里头愧疚罢了。”
妘妁深深地想了一想:“不知霍大哥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而为?”
许是日头底下站久了,伤口处隐隐约约有些泛疼,我撑在一棵树下忍痛回答她道:“都算吧,他原本要杀的是我,可娘亲突然扑出来挡下了那一剑。”
她喃喃不解地嘀咕着:“那就奇怪了……”
奇怪什么?
我正狐疑的时候她道:“暂且不论霍大哥为什么要杀你,即便他真的这么做了,倘若是无心之失,那自会愧疚。倘若是故意而为,又何必在乎是否错杀了你娘呢,试问一个打定主意作恶的凶徒会心存愧疚吗?就像今日,有人害你受伤,这个人会心存愧疚吗?”
诚然,我被问住了。
这时,芍漪经过院子,手里端着托盘探头望了望:“子暮,你怎么不进来,在外面站着做什么?”
我忙道:“我进去了,千万记住霍相君的话,就算辽姜找过来也不能发出任何动静。”
芍漪又喊了一声:“子暮?”
我不敢耽搁,捂着小腹一步一步走过结界,芍漪正埋头拨弄着托盘里的菜秧苗子:“怎么样,虞主子情况如何,主上这会儿还在映月楼吗?”
我尽量站直身子:“紫虞看起来不大好,扶青哥哥正照顾她呢,我在那儿怪挡事的就先回来了。”
她哦一声,正要走的时候,冷不丁抬头盯在我脸上:“子暮,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怎么出去一趟变得这么憔悴啊?”
我心虚道:“有……有么?”
她点点头走近两步:“你唇色都惨白了还说没有?”
我往后挪两步:“我是被辽姜赶回来的,大约挨了一顿吼,心情不好吧。”
“辽姜公子真是霸道,当着主上的面,也敢吼你。”芍漪气恼一阵又看着我道,“你总捂着肚子干什么?”
我咧嘴笑了笑:“我饿了。”
她没多想,捧着那块托盘,往厨房的方向边走边道:“今天蒸大虾炖锅乌鸡汤再做几道精致小菜,你先回房间里等一会儿,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很快就好了。”
随后,她晃进厨房,发出叮叮咚咚的动静。我暗暗松了口气,回头看向那结界时,心里却总觉得不对劲。
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就是不对劲。
似乎……
有很重要的事被我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