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路心惊胆战,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远远瞧见芍漪着急地往外跑。她杵在冷风里张望半晌,无奈择一条小径,寻人去了。
我害怕,芍漪也害怕,唯独紫虞不怕。她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躺在映月楼那张床上,等着扶青和辽姜为自己筹谋就足够了。一个是深爱自己的人,一个是心上人,多好啊?
我伸手捂住胸前的位置,这里好像填满了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似乎隐隐有些……
难受。
踏上石阶迈过门槛,我浑浑噩噩回到院子里,捡起小铁锹蹲在墙根下挖土。只剩一个时辰了,霍相君恐怕赶不及回来,真要任由辽姜把内丹给夺走吗?
凭什么,难道弱肉强食,就是他们害人的理由?
简直强盗逻辑!
铁锹重重地铲进土里,声音并不算太大,却格外明显。忽然,我生出一个念头,一个很危险很决绝但或许能救人的念头。
‘劫匪岂会嫌到手的银子多呢,诚然你想一命换一命,人家未必答应。’
答应与否也不见得都是对方说了算。
芍漪不知什么时候跑回来,擦了把头上的汗,喘喘道:“子暮,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四处找不见人都快急死了!”
我轻笑两声:“本想着挖些蚯蚓给小咕咕当零食,结果天黑了什么都看不到,索性给花松松土咯。”附道:“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我好像从来只会闯祸,道歉的话大概都快听腻了吧?”
说话间手里的动作一顿:“他已经听腻了……”
芍漪盈盈一笑:“放心吧,主上说气话而已,至多两天他就得来哄你了。”
哄我?
用别人的性命为代价哄好了紫虞,他又预备拿什么来哄我呢,糖葫芦还是玉坠子?
芍漪默默将我搀起来拍干净裙摆上的土,把小铁锹扔进花堆里,才又道:“别铲了,这儿多脏啊,赶紧回屋洗洗手吃饭吧。”
我试图从天上寻到一抹月光:“和面揉面擀面,骨汤少说得熬几个时辰,你怎么才这么会儿功夫就做好了?”
“你可还记得这是哪儿?”她自问自答,“骨汤之所以耗时间,是因为得将营养都熬出来,我只要稍稍用法力逼一下就好了。”
这是哪儿?
对哦,这里是魔界,是不属于醉灵的地方。
也是不属于我的地方……
今晚没有月亮,廊下的灯笼却格外耀眼,我透过烛光望着门板上那几朵莲:“扶青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莲花的?”
她被问得一怔:“迄今一千多年了。”
我托住下颌:“扶青哥哥为什么喜欢莲花?”
“这个……”芍漪局促半晌说话就要出去:“喜欢便喜欢了,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恐怕连主上自己都答不出来吧?”
我叫住她,舀一勺面汤,送到嘴边吹了吹:“我想去趟阙宫。”
她面露难色:“可是主上不许你乱跑……”
我不慌不忙喝下那口面汤,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呆呆木木的:“只是到阙宫见扶青哥哥不算乱跑吧,何况沿途有你在身边陪着,想来没什么大碍。”
芍漪迟迟不肯答复,我将勺子搁下去,试探问出一句:“要不叫上两个戍卫随行保护?”
她小声问:“你这个时辰见主上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幽幽地一声:“我想他了……”
她俨然一副见鬼的表情,几乎惊掉了下巴,支吾着问:“你……你……你说什么?!”
我抬眼望着灯笼底下门板上的那几道木刻水波莲纹:“我想他了,想看他一眼,想和他说说话……”
芍漪这才反应过来,出去时踢到门槛,险些绊了一跤:“好,你先吃着,我这就去请轿子!”
她走后。
我换上久未穿过的对襟裙,再于胸前打一个蝴蝶结,插着那支双莲并蒂簪,对镜抿了抿唇脂,施两笔眉黛。
上回这样打扮还是五年前,我险些被人抬去国相府,给那位柳少公子做妾。如今,再望着镜中人,竟愈发地认不出自己了。
芍漪险些也没认出来:“你看上去简直和当年的清秋姑娘一样……”她忙将话音一止:“和当年的清秋姑娘一样好看。”
我抚了抚簪子:“真的吗?”
她连连点头:“骗你作甚,主上要是看到,一定什么气都消了。”
我转身,假意照了照镜子,实则悄悄从妆奁盒子里取出那枚香囊揣在身上:“借你吉言吧。”
夜静阑珊树影绰绰,黑云涌作一团,像个怪物。
坐在轿子里,我思索着等下该说些什么,以他本就难伺候的脾气又会回答些什么。
诚然世事无常,我白白空想了半天,却只等到文沭的一句话:“你怎么不早些来啊,傍晚的时候映月楼派人通传,说虞主子毒发吐血就把主上给请走了。”
我心一沉:“又吐血?”
文沭小声嘟囔:“这回可跟主上没关系,是她自己醉酒伤身,听说情况不大好,恐怕凶多吉少。”
世间很多稀奇玄妙的东西,有时只需要短短两个字,就能轻松化解于无形——巧合。她喝酒是巧合,毒发吐血也是巧合,让我白跑一趟更是巧合。
全部统统都是巧合。
我若有所思:“你知不知道他大概多久能回来?”
文沭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估摸要等虞主子好些才能回来。”
我默默望向高台上那座金碧巍峨的大殿,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沉沉说道:“那她今晚怕是好不了了。”
芍漪静了须臾:“咱还是明日再来吧?”
我定定道:“我等他。”
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我还是想试试,或许他会回来,会回来的吧?
文沭左挑右拣总算从人堆里选出最高挑的一个:“你赶紧去映月楼通传一声就说子暮姑娘有事求见主上。”
那人躬身拜了拜:“不知姑娘所为何事,倘若主上问起来,我也方便回话。”
我埋头把玩着袖角:“没什么,就是想见见他,辛苦你受累跑一趟了。”
这番说辞显然不识大体,那人脸上露出鄙夷,转身扬长而去。
这一等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站累了,我坐在台阶上,手托住下颌闭眼困觉。坐累了,我便又站起来,踩着小青砖缓缓踱步。
终于半个时辰后,夜幕中走来模糊的影子,我连忙跑过去却只看到他一个:“虞主子服了药刚睡下,主上正照顾呢,没空。”
芍漪皱眉:“你没说是子暮姑娘要见主上吗?”
他仿佛憋着火气:“说了,子暮姑娘的话,我可一个字都没敢落下。”
说话间顿了顿:“卑职身轻言微进不去映月楼故守在外头干等,可那通传的戍卫却迟迟没见出来,我便赔着笑脸求他们,再传一次。结果平白受了好一顿冷嘲热讽,责难我半分眼力见都没有,活像个愣头傻子似的,让干什么干什么,也不机灵些。将将骂完,传话那人便出来了,没头没脑地又给我数落一通。说虞主子服过药刚睡下,主上要照顾她,没空……”
最后剩下的那句话无论怎么听都明里暗里似有所指:“还说我是没心肝的东西,虞主子都成这样了,净想着做梦呢。”
芍漪撑起一双怒目:“你放肆!”
文沭正闭着眼睛打盹儿,被她吓了个激灵,一脸懵道:“谁,谁放肆?”
我问那个人:“你指的是什么梦?”
他埋头,两只手抱拳,毕恭毕敬地一揖:“姑娘切莫生气,这话是别人数落我,可绝无含沙射影的意思。”
“此世间,除了娘亲以外,没有谁是我离不开的。”我转身走出两步,“这么看来确实很没心肝。”
忽脚下一驻,默了默,道:“谢谢你。”
谢谢他受累奔走一趟。
仅此而已。
文沭嚷嚷两声追上来道:“到底怎么了,主上不肯回来吗,要不然你亲自去一趟?”
我咬咬嘴巴:“没时间了。”
芍漪疑惑一声:“没时间是什么意思?”
我愣住,忙打了个呵欠,掀开轿帘一头扎进去:“没时间了,再不回去的话,就该错过养生觉啦!”
她咯咯笑了笑:“你这个年纪,就开始睡养生觉了,不知是惜命呢还是老成呢?”
眨眼间,轿帘子一放,黑暗吞没了所有,我掏出香囊攥在手里,像握着比命还金贵的东西。
本想再见见你的。
最后说一次。
对不起。
今夜风真的很大,芍漪兜住衣裳把自己裹起来,刚一进门便抽抽鼻子连打了三四个喷嚏:“奇怪,从前没这么冷的,早知道就用法术护住身子了……”
话还没有说完,我便顺势往身后一倒,捂住胸口痛苦地喘促了起来。
她连冷的顾不上了:“你怎么了?”
我充分发挥出演技,忽觉自己在骗人这方面,说不定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可能昨天受了伤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痊愈吧……”
说完,我咬破舌头,嘴边浸出丝丝血迹。
她忙将我背回到床上,拉过角落里的被子,小心翼翼盖起来:“我炖碗雪莲羹给你喝很快就没事了。”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香囊:“等……等等……”呜咽一声道:“刚才忘记把这个交给文沭了……”
她疑惑:“这是什么?”
我呆了一会儿:“这是我答应绣给扶青哥哥的香囊,原说好五天之内拿给他,已经第七天了……”
芍漪猛地一下反应过来:“你到阙宫就是为了给主上送香囊?”
我央求道:“你可不可以帮我送过去?”
她犹豫的表情:“等明天吧,我先去炖雪莲羹,喝完以后你身子会好些。”
我不依,便学着小时候,扭扭捏捏地撒起娇来:“你什么时候送我什么时候喝,你要是不送我就不喝,今夜且熬着吧。”
她无奈了:“为什么一定得今晚送啊?”
我思绪回到五年前:“文沭说,扶青哥哥睡眠极浅,有时整整一月都不曾合眼。白天议事那么累,从映月楼回去一定很晚了,闻着这个至少让他能休息几个时辰。”
这个理由对芍漪很是受用:“好好好,我找个人送过去,这下子你总可以安心了吧?”
我摇摇头:“你还是亲自去一趟,顺便请文沭传几句话给扶青哥哥,虽然没能当面说出来但我不想让第四个人听到。”
芍漪投来懵懂的眼神:“什么话?”
我顿觉眼眶一热:“香囊上那个不是柿子,是我挑红色丝线绣出来的九瓣莲花,虽然模样不好看但你不可以说它是柿子。文沭说你休息不好,所以我在里头掺了些花粉,其中还有你最喜欢的莲花,夜里闻着说不定可以静心凝神消乏安睡。你从来没对紫虞发过脾气,对我却总是凶巴巴的,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和她比,脖子上那么明显的抓伤,她一眼就看到了而我却迟迟发现不了,换作别人自然也会对她更好些。还有,我只是不喜欢太浓的味道并不是不喜欢香粉,譬如你送给紫虞的那盒香粉我就很喜欢,可惜不是我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给你添麻烦,我不能打仗,就只能想办法让你开心,结果反而惹你更生气了。你不想听对不起,但除了这些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呃,好像说太多了,也不知她能不能背得下来。
芍漪似乎隐隐觉出不对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你怎么跟交代遗言似的?”
我埋进被子里擦眼泪:“多说几句没准儿扶青哥哥气能消得快些,你赶紧去吧,回来炖雪莲羹给我喝。”
良久,她关切的声音,隔着薄被清晰传了进来:“好吧,那我先去,等回来做好雪莲羹再喊你。”
她尽可能轻地关上门,脚步声渐行渐远,彻底安静了。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望着枕边的玉牌,放进手心里,笑了笑:“告诉霍相君,我不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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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