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埋头僵站着,杯子不声不响地放下去,要是昨晚醒来听到这些话就好了。
如果没有所谓高低贵贱,所谓等价交易的哲论,那么至少在这一刻,我会感到很庆幸。庆幸当时他并非不肯见我,而是被人从中作梗,拦下了消息。可现在……
论尊卑,我比不过秦子玥,故而才有幸被他养了五年。毕竟,弱者依附强者,用讨好和示弱换取生存,这时候最大的价值就是没有价值。小小年纪又无家可归,爹不疼娘不在,只有他。我并没觉得庆幸多少,非要找个词形容,百感交集罢。
戍卫抬起眸子打量,见我半晌不说话,便又揖了一揖:“姑娘为难的话请不必勉强,权当我没来过吧,打扰了。”
我迅疾喊道:“等等!”望向他落寞离开的背影指节一搭一搭轻叩在桌面上:“我不能直接开口求情,否则扶青哥哥会察觉你进来过,届时擅闯阙宫罪加一等谁说话都没用了。至多,等下令惩处的那天,我想想法子看能否劝他从轻发落。”
戍卫杵在门前愣了愣,木讷地回过身来,眼中有惊讶,和迟疑:“姑娘当真愿意替我求情?”
我坐下来沉沉把玩着袖襟:“别抱太大希望,愿意归愿意成不成就看运气了,毕竟当初我替醉灵求情从天黑跪到天亮都没用。”
戍卫擦了把眼睛,把头埋下去,哽咽道:“多谢!”
霎时,屋里静得出奇,我抬起眸子瞄了他一眼,等片刻又垂下去重新把玩着袖襟:“先别忙着谢,我非以德报怨之人,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才行。”
戍卫将身板挺得笔直,左手叠着右手,刚正道:“自古,有恩必报,若能渡过此关,往后除了主上以外,我只舍命保护姑娘一人!”
我没听明白:“你进来不就是为了活下去吗,却又说舍命保护,何意?”
他眉宇凛了凛神色间透出不可撼动的坚决:“我并非贪生,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战场上流血,或为恩义赴汤蹈火,也绝不蒙冤受辱而死。”
我摇摇头:“不要你舍命,无需你赴汤蹈火,只是有句话说给你听。”
他默默观察我的反应:“姑娘请讲。”
我抱住将将添好的热茶,杯子里透出暖意,融进手心:“海之莫测,非肉眼可观全貌,不要随波逐流亦步亦趋,不要只看表面而评判水下的人,不要未晓因果便以己好恶断对错黑白。”
末了,余光微扫,淡淡瞥他一眼:“这就是我的条件。”
戍卫脸上没什么波动,只沉思了良久,定定道:“姑娘的条件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我专注垂望着沉在茶水底下的嫩叶尖儿语气不咸不淡:“未曾负屈含冤的人才会出乎意料,你如今也算经历过了,应该明白。”
他提了一问:“姑娘相信我吗?”
我耸耸肩膀云淡风轻:“我又不认识你,素无交集的两个人,哪里会有什么信任可言?”
他眉眼间透出一丝不解,安静了小半会儿,坦然问道:“既然如此,姑娘为何要帮我,又为何说我负屈含冤呢?”
我牢牢捧紧杯子,仿着扶青说话时的用词,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来点去:“因为,我虽不信你,但我更不信映月楼,两相权衡之下还是信你吧。”
他示意一声:“这话被人听去恐怕会以为姑娘对映月楼心存芥蒂。”
我悠悠将杯子放下来,一脸的无所谓,浅声道:“我对映月楼的芥蒂从十岁就开始了,个中缘由也没必要向你解释,反正因果循环是个圈,原点即为终点。只要不曾害人,脚踏在地上,稳稳当当,摔不着。”
戍卫压下声音喃喃自语:“因果循环自成一圈,来来回回地转着,原点即为终点,善恶有报时……属下终于明白姑娘为何坚持要救醉灵了,你并非不想虞主子得到内丹,只是不想醉灵死。站在魔界的角度,醉灵当然比不上虞主子,姑娘也没错顶多不相为谋罢了。”
他忽然不那么刚正了,捏住半片衣角,负疚道:“那晚上,我见姑娘妆容精致,以为姑娘存着魅君邀宠的心思,顿觉怏怏不快才会说出一些唐突冒犯之言,原来姑娘早已打定主意要在临死前与主上见最后一面。属下妄加揣测,误解了姑娘,委实汗颜。”
我新奇道:“见他最后一面,与魅君邀宠不冲突吧,你怎知我没存着这般心思呢?”
戍卫支吾着开口:“刚刚主上与姑娘说话,我和文沭在外头,听到了一些。也是因此,才深觉羞愧难当,故而徘徊良久不敢进来……”说罢愧怍地抱拳:“对不起!”
我打量他一番:“误会得以冰释自然好,可我乃戴罪之人,你无需道歉。”
然而,他沉默一阵,不动声色地答说:“姑娘戴罪自有主上决断,与属下的错处无关,不可混为一谈。”
此人冲动正直,有何说的皆摆到台面上,否则也不会与我讲话时句句带刺,这么看来那一晚究竟谁在捣鬼呼之欲出了。
辽姜必定把琉宫外发生的事尽细尽详说给紫虞,或许她在那时心中便已有了盘算,朔月之夜不会太平。可她非但隐瞒下来,甚至还佯装酒醉吐血,派人将扶青请去映月楼。
若没有两个时辰的意外我也不会偷天换日站上祭台,那么待霍相君安顿好妘妁从芳草镇赶回来,扶青不在无疑为救人争取了时间,醉灵就更有希望逃出去。
看样子,与其得到内丹,她更乐见放醉灵离开。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引起诸魔震怒,秦子暮吃里扒外辜负了主上,合该遭受口诛笔伐,千人所指。
戍卫欲言又止:“还有……”
他垂着眼小声警醒:“属下虽然不能苟同搭救醉灵这一举动,但也尊重姑娘身为凡人的立场,只是未必诸魔都这么想。平日姑娘出尽风头,如今被捏住错处,恐怕腹背受敌。”
果然。
我眼有些乏,揉了揉,道:“他们打算如何呢?”
戍卫默然思索了一会儿复又投来目光:“姑娘这么做,往小了说是见不得虞主子好,往大了说即便扣个与天勾结的罪名亦不为过。”
我轻抚了抚奉虔在右掌心里留下符印的那处位置:“秦子暮宁可一死破坏祭台,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望主上决断,诛之。”指尖一顿:“他们是这么说的吗?”
他捂唇微呛:“明面上当然不能这么说,至于背地里作何想法,恐怕只有自己知道。幸亏,三位公子皆守在宫外,加之主上脾气不好故而没人敢来搅扰,只是辛苦将军为处置姑娘的事耳朵定然都听出茧子了。”
我一愣:“三位公子?”
戍卫解释道:“公子自省,并非单指相君公子,辽姜公子司徒公子也在外头,打从姑娘出事的那天开始便一直跪着。”
我越听越迷糊:“司徒星为什么也跪着?”
戍卫将食指蜷起来在额角上轻敲了一咯噔方才想起涉及司徒星的这桩因由:“司徒公子不但放走醉灵,连自己贴身玉牌都给了出去,真要追究起来怎么着也算个从犯。”
我脑海中闪过一瞬画面,是司徒星正不知从什么地方赶向祭台,手里还攥着本该簪在妘妁母亲鬓边的雪白色芙蓉花。
或许整件事情大致经过是这样的。
妘妁母亲只在霍相君潜入行云居的当晚见过司徒星,许是那个时候他一直话里话外帮我开脱,足可以见与辽姜并非同路人,故此留下了印象。
或恰巧遇见,或专程赶往听风阁,总之她冒险找司徒星求救,也可谓算是对我移花接木的报答。
而司徒星,非但不把人扣下,反将贴身玉牌给了出去,以防遇到追兵时她能手持玉牌,借司徒公子的身份安全逃离北海雪境。所以,私放醉灵之责,株连蔓引也有他的一份。
难怪他会急匆匆赶到祭台,手里还托着那朵芙蓉花,只是我仍旧有些意外。毕竟司徒星说过,牵涉醉灵之事,他不会帮忙。
想到这,我不禁失笑,喟然轻叹了一句,:“嘴硬心软的家伙。”
又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趁扶青哥哥没回来快些出去吧,否则等下被他看见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他微微低头:“该是我谢谢姑娘宽宏大量,主上用膳不会太久,属下告退。”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不迭叫住他,嗫嚅问:“诶,你知不知道,心乱了是什么意思啊?”
他将将转身走到门口,闻言停下来半侧过眸子,眼睛眨了眨听得一头雾水:“许是事务繁多千头万绪,所以脾气不大好,没有耐性?”
我手摁在胸口感受了一下:“不对。”
他手托下颌苦思良久:“亦或见别人比自己过得好是而心里不舒坦?”
我蹙着眉:“这个好像也不对。”
他醍醐灌顶,一拍掌,道:“那就是心中已有喜欢的人,不觉间春情萌动,荡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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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嘴一抽,手藏到背后,场面些许尴尬:“我就说嘛,司徒星那个色坯子,看到流婳总嚷嚷自己心乱了,不想竟是这般缘故啊哈哈哈哈哈哈咳……”
呛着了。
他栽一记踉跄,看傻子似的,退了半步:“姑娘……你……没事吧?”
我叠着胳膊趴倒在桌面,看向摇曳的烛火,一室无话。他见状默默行一揖礼,转身退至门外,出去了。
扶青用罢早膳便留于书房再也没出来,文沭离开时曾短暂地经过这里,脚步虽快而沉渐行渐远,随后陷入了死寂。
‘你在嫉妒紫虞,因为扶青宁可不顾你的哀求也要为她拿到内丹,你不甘心,所以想用这种方式让他后悔,让他记住你一辈子。’
‘那就是心中已有喜欢的人,不觉间春情萌动,荡漾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果然,疯这种病,是会传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