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太子殿下丢了, 许知平更怕他爹的板子。
眼看日头西垂, 周围仅剩的几个孩子全都四散归家,许知平心里更抖,蹲在大榕树下悄悄哭红了眼。
“咦,知平在那!”
远远传来了顾臻的声音, 许知平忙不迭地擦去泪珠, 一抬头就看见他与刚刚那个小姑娘匆匆道了别,朝自己跑了过来。
“......你去哪了?!”
顾不上爹往日里教导的君臣之别, 许知平现在一心窝子的火,声音也大了几分, 嚷得自己脸红脖子粗的。
“我们去吃了糖水。你是不是也饿了?”顾臻倒不介意, 伸手从袖口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喏,这是给你带的馒头。”
他不提肚饿还好, 现在许知平心中更加委屈,脾气上来之后想也不想,“啪-”一把拍在油纸包上, 打翻了顾臻的好意。
“谁要你的破馒头!”
“谁稀罕当你的伴读!”
他红着眼,目光随着白面馒头在地上滚啊滚,终于掉下两颗豆大的泪珠。可许知平什么都没再说, 咬着唇低低哭着。
这些日子来自父亲与宫里的压抑, 都化成了此刻无言的泪珠。
顾臻伸手捡起沾了灰的馒头, 将上面脏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抠掉,再次递给许知平, “今日是我不好,你莫要伤心。这个馒头似我问水水赊来得。”
后半句话, 顾臻说得不清不楚。
许知平疑惑地一抬头, 就看见他口唇都是血,一只手里攥着馒头,另一只手里托着不知何时掉落的门牙,傻呆呆地站着。
“你,你没事吧?”许知平好心道。
顾臻一脸茫然,瞪着掌心里的门牙,全然没了之前的活泼。
凑得近了,还能闻见他口里的血腥。
许知平深深吸了口气,怪不得爹说女子不可得罪。他突然平衡了许多,总算记起面前的这位可是他的主子,是流不得血的!
他又仔细围着顾臻转了几圈,确定顾臻只掉了门牙,才急忙拉着他往宫里的方向跑了回去。
一路上顾臻都没有张口说话,就连原本的白玉般的面容也渐渐有些发黄。
许知平不敢多想,用了浑身的劲才将狗洞门口的石块搬开,催着顾臻先钻了进去,等他再把狗洞掩住,一回头,就发现了早就等候多时的凤撵和僵住身子不敢动弹的顾臻。
“去哪了?”孟皇后的声音不似之前温婉,隐隐还带着怒意。
许知平瞥了眼顾臻,心里又后悔了。刚刚怎得又跟着钻了进来,反正顾臻回到了宫里,他大可直接离开。
也总比现在被抓个正着的好。
“母后。”
顾臻脸色暗黄,才一开口,鲜血顺着口角便流了下来,情形严重,与说书人讲的身殒倒无二致。
许知平吓了一跳,孟皇后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她伸手揽住小小的顾臻,慌的六神无主。
“快传太医!”身后的宫人齐齐变了颜色,张罗着抬起凤撵就往启元殿赶。
一群人呼啦啦全都走得飞快,只剩许知平没人搭理,一个人站在狗洞前。
往日里他都是随爹一同回府,今日是顾臻开口,爹才留下了自己。这会天色已然开始发黑,许知平不知该不该再从狗洞爬出回府去。
“咕噜--”
伴随着又一声肚响,许知平的鞋底已经在青石板路上蹭了第五十下,他拿出之前匆忙藏在袖中的馒头,一口一口吃得辛酸。
好在夏日的夜不算寒凉,许知平找了颗枝干粗壮的大树,几下爬上去找了个地方迷迷糊糊睡得香甜。
许是下午没有吃饱,许知平的梦里全都是一桌桌会跑的烧鸡,闻着香却怎么也吃不到口里,急得他慌忙向前追去,刚一翻身忽然想起这是睡在了树干上,一双眼瞬间瞪得老大,捂着脸“啊啊啊啊”先叫了个撕心裂肺。
“你喊丝么?”衣领被人从后拽住,耳边是顾臻口齿不清的声音。
“咦?”预料之中的剧痛没有传来,许知平后知后觉地直起身子,正对上床榻边坐着的顾臻。
“你怎么在这?”
“我这是在哪?”
他问的飞快,顾臻皱起了眉头,好似不愿多说。
半晌,顾臻才小大人似的轻咳了几声,严肃道:“这里四此元殿偏殿。”
原来是偏殿。
许知平点了点头。
因着门牙掉了,顾臻说话漏风,也不愿跟以往那样做出个笑模样。只沉默地递给许知平一杯水先润润嗓。
等他彻底回神,顾臻伸手递上昨日争了半天的枯斋荷包。
“喏。”
“这个我想来想去,还是想还给水水。现在狗洞被母后发现,我债也粗不去了。只能靠你还给她。”
“殿下?!”许知平后心又涨疼了起来,着实不明白顾臻到底在想什么。
提出比试夺荷包的是他,现在归还荷包的也是他。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
“你不懂!”耳尖有些星点火烧,顾臻撇开眼,正气凌然,“君子不夺人硕好!”
“行吧。你说了算!”许知平摆了摆手,“我送哪去?”
昨他跑得快,压根儿没记住小姑娘长什么样。
许知平看着顾臻略有些迟疑的模样,心头一冷,这天杀的该不会让他在京都一家一家去寻人吧?
“卯虽巷缀尽头的那家就四。”
“知道了。不过,昨夜之事,你得替我跟我爹求情。”许知平还惦记着自己一夜未归,巴巴跟顾臻得了保证。
“母后嗦,你昨个搜着我没有离开,是极好的品质。今一大找就吃了好些东西去你家。想来太傅不会怪罪,嗦不定还会夸你。”
“但愿如此。”许知平心里总算乐了起来,连忙穿戴好跟着顾臻去了书房。
两人头次有了默契,倒叫许太傅有些意外。连带着也不像往日那样严厉。
好不容易等到下学归府。
许知平寻了个借口,自己一溜烟就跑去了卯虽巷。
这巷子不宽,尽头却不是人家,只在巷首有一处府邸。
“沈府?”
许知平有些纳闷,又跑去巷尾瞧了好几遍,才又踱了回来。正准备把荷包放在门口的石狮子口中。
一道脆生生的嗓音从背后响起,“你,你是谁?”
许知平闻声回头,就瞧见一双怯怯的眼。他想起顾臻被揍得那样,忍不住嘀咕起来:昨打人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娇弱。
这会子装什么娇花?!
他自诩与顾臻有些情谊,此时就算是来还东西,也绝不能失了男子气概。可他又的确怕这个小姑娘突然发难,随即脸上一冷,装作地痞的模样恶狠狠道,“怎么?你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许知平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倒是与昨日见时个头略矮了些。
“你也是李家的人?”
小姑娘后退一步,眼中满是警戒,“我说了,李旭若不改他那不尊师长、目中无人的性子,我绝不会与他一起玩。”
见许知平不搭腔,小姑娘又严厉了几分,“你若再敢来,我就告诉爹爹!”
“要我来我都不来!”
许知平恼了,他还从未被陌生人如此严厉的对待过,几步上前拉住小姑娘的手,将荷包往她手里一塞,说得趾高气昂,“李旭是谁我不清楚,但就我来说,也是不愿意与你这样凶巴巴的小姑娘一起玩的。”
“荷包我送到了,你......”
手指被小姑娘反握住,一来一回,荷包又轻巧地落在许知平手心。
“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
忽略刚刚那不同于男子手指的触感,许知平红了脸,梗着脖子,又塞了回去,“怎么不是你的,给你!”
“不是我的!”
“就是你的!”
“不是!”
“就是!”
两个人僵持不下,许知平瞥了眼面前小姑娘气得发红的脸,忽然想起来冬日里的柿子,也是这么红彤彤的。就是不知道咬上去是不是也一样甜。
他咽了咽口水,一分神。荷包又转了回来。
许知平也没向之前那般坚持,神使鬼差地把荷包往怀里一揣,说得光明磊落,“这会我饿了。明日这会再来还你。你可一定要等着!”
“我凭什么要等!”
“凭什么?”许知平微微转了转眼,“你若不等就是怕我,就是认输。”
“你!你无赖!”小姑娘气急,越过许知平就要扣门喊人。
“小孩事小孩了,叫大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许知平仗着自己个高,伸手就将小姑娘鬓边戴着的一朵绒花抽了出来,半是玩笑半是真心道:“我来还荷包,你又不肯认。那我也只能每日来,直到你收下为止。这花我就先留着了,免得你又贵人多忘事,忘得一干二净。”
说罢,也不等小姑娘回神,自己一蹦三跳走得飞快。
自那晚之后。
他日日来,小姑娘日日等。
十年岁月,最初懵懂的情愫历经岁月沉淀,慢慢打磨出一段刻骨铭心。
错认开始,错嫁结束。
那朵绒花,却是再没有还回去。
如今,又是一年风雪。
许知平静静立在她的碑前,沉默地回忆着。偶尔露出一丝笑意也很快被风雪淹没。
“明月。”
宽厚的手掌轻轻抚着那朵绒花,许知平声音干涩,也不知说给谁听,“这次我要去边疆了,那里曾是你我最为快乐的一段日子。若我身死,再也没有比那里更好的选择。”
“还记得,当年你突然背着包袱来找我,我真没想到,你竟是来寻我私奔的。”
“你可知那时候我有多欣喜。”似是想起了那夜出城的星光,许知平眼睛也亮了起来,低低道,“那时候我就在想,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家族使命,我统统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只要你就足够。”
“哪怕是穷山恶水,哪怕是吃糠咽菜,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能活下去。”
“可如今,你不在,我却仍是活得好好的。”
泪水滚了风雪,硬邦邦地凝结在许知平长睫之上,盖住了其中的哀伤,“明月,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说着情深,还不如那个强取豪夺的小人,至少他敢于放弃一切。不像我。”
许知平悲凉一笑,“我总觉得你还活着,舍不得就此留你孤身一人。可是明月,我寻你已有两年,你若健在人世,我们总归是能相见的,不是吗?”
“可我遇不到你,他们都说你不在了。我绝不相信!你必定还活着。”
“明月。”
许知平将绒花认认真真放回怀中,笑得温柔,“这次,会不会也是你先寻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