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眼前一座黢黑巨峰。
一座四大翼、二小翼的奇形宝物陡然一收,略无影踪,显露出一个人影来。
束玉白摇了摇头。
纵然是动用了兼有空间、飞遁二重妙用的最上乘法宝“曼珠蜻蜓”,他也只是堪堪在第三日卯时三刻赶到。
眼前这座巨大山峰,看似十分肥厚,整体呈现一个方块形,仿佛并不甚险峻陡峭;但是将视角放宽,和其余山峦作一对比,才能见出高下——那些个看似笔直陡峭、直插云霄的险峰,不过堪堪及到此峰腰身以下。
九宗之间的地域何其广袤,山山水水又何止亿万。倘若不是实在值得称道,又岂能名列九宗载籍之中?
束玉白目光一阵逡巡,立刻锁定在山巅百丈高的一株巨树上。
立刻将遁光一转,侧身靠了近去。
约莫近到二三里之内,束玉白目光一亮。
那宽及数丈之后,隐隐有一丝光华透出,散之则如焰火膨胀,收之则如涓涓细流。一呼一吸,写意非常。这分明是本门《解形合变火流书》修炼至极高境界方有的境界。
束玉白心中暗暗纳罕。
莫非是本门哪一位真君,有甚机密话语要和自己说?
但就算如此,动用上乘的封禁结界之法亦足够了,又何必劳神费力如此?
莫非是要防备哪一位道境大能?
束玉白正欲启声,巨树身后之后,蓦然一个转身,显露出面容。
此人肌肤衣衫皆如雪色,堪称风华绝代。再加上头上一根金钗、颈间一只金锁和全身之溶溶玉色混合为一,二者相承,不但不显庸俗,反而增加了许多华彩厚重。
束玉白诧异道:“杜师妹?”
“真是……久违了。”
束玉白自忖对于杜念莎的道行路数,深明底细。若非旁人代笔,她的笔力意蕴,自己竟未能识别出来。
急转念回想,拿着已知的结果反推验证,果然在那封书信的字迹之中,推敲出许多独属于杜念莎的个人风格来。
束玉白沉吟道:“杜师妹……这是何意?”
杜念莎微微一笑,从容道:“并无他意,只是要和束师兄斗上一场。”
束玉白双眉一拧,试探着道:“斗过一场之后,杜师妹是否要随我回宗门?几位真君,有话要对师妹交代,只是急切间寻不到人。”
杜念莎嗤笑一声,淡淡道:“为什么要回去?”
声音看似平淡,但却有一丝毫不掩饰的戏谑。
束玉白目光陡然增加了三分明亮,一声长叹,道:“杜师妹。这些年,你太偏执了。道心如剑,当断则断,不然反受其乱。何必拘束于泥泞之中,因此进退失据?你与归无咎虽然有些旧日缘分,但是这些早如镜花水月,自然消散。重回宗门,才是正途。”
近数百年修持,杜念莎虽然步步无碍,但是认真算来,除了修炼《北冥造育经》取得关键突破前的那数十年外,其余停留与宗门中的时间极少。其绝大多数时间,几乎都在越衡宗、缥缈宗、乃至原陆宗、辰阳剑山等各大宗门做客,又或者是独自出门远游,觅得机缘。
其实有心人均知,这是杜念莎与宗门之间有了芥蒂的缘故。
但是纵然是聚少离多,每隔数十载,终究要回返一趟;表面上看,与门中诸位上真,似乎也关系如旧。尤其是自幼年时起对她关爱有加的两位真君,偶然相聚之时,更是察觉不出什么窒涩。
宗门以为,一切似乎都在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依旧并未太过操心。
但是最近数十年,却忽然出了变故。
屈指一算,距离杜念莎上一回出现在藏象宗山门内,已是过去了足足六十年了。
最初听闻她又得奇缘,旁人也不以为意,大约只是闭关深修,未及打招呼而已。但是随着时日渐久,事情渐渐变得有些微妙了。
甚至三年之前,杜明伦忍耐不及,动用暗藏杜念莎身上的秘法印记,以《天算书》推演,岂料竟也无功;不知道杜念莎动用了什么法子,将身上线索完全斩断了。
束玉白又道:“每个人的道途都非完美无缺。”
“有时候,会得到些什么;有时候,会失去些什么。失去本身并不可怕;但若是陷溺于失去的懊恼之中不能自拔,岂不是等若随时深造出更大的‘失去’,俨然是巨大的陷阱与网罗,渐渐捆缚你的双翼,令你不得奋飞。”
束玉白这一番话,谆谆善诱,似乎极具魔力。
杜念莎闻言,嫣然一笑,然后重重一颔首,慨然道:“束师兄说的很对。不过,你这一番说教稍微迟了一些。在你这番话之前,我已经做出了决断——”
束玉白面容一肃,心中陡然涌起强烈的征兆,知道杜念莎接下来要说的话,极为关键。
杜念莎抬首望了一眼尚未散尽的月影雏形,怅然道:“再见……就是敌人了。”
束玉白面色一变,不敢置信的道:“你要叛出宗门?”
杜念莎面上似有清光流动,但是神色却无比冷静,摇头道:“此话从何说起?”
她冷冷清清的声音,随风摇曳:“我藏象宗宗门之要旨,动二以为阴,静一以为阳。二则有变,一则守常。到了这一代上,为了应对所谓的‘未有之局’,强求统一,其实已然违背了宗门大旨。藏象正念,在我杜念莎这里!”
束玉白一愣,断然道:“这些空头话不必多言。只说一条——你的成道之路如何了结?莫不是要在九子得道之争上,站在越衡宗、缥缈宗那一头,与我打擂台?”
杜念莎坦然道:“既已知道,又何必多言?”
束玉白似乎微一恍惚,道:“这难道可以用宗门内部的分别来搪塞么?说是动静之分,岂不是自欺欺人?杜师妹,速速舍弃妄念,随我返回宗门。”
杜念莎忽道:“归无咎最得意的神通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奇峰突起,似乎与二人所论的话题完全无关。
束玉白沉声道:“自然是空蕴念剑。”
杜念莎淡然道:“是了。你可知晓空蕴念剑的来历?”
不等回答,杜念莎自顾自道:“我听无咎师兄说起过,这一门大神通,传承自不知多少个纪元之前,一位名为商乙的人。其人又传下两名弟子,名为第三、第五。皆得成就道境,破境飞升而去……最后古法遗迹,现之于荒海,为无咎师兄所得。”
束玉白有些拿不定,不知道杜念莎说这些有何用意。
杜念莎悠然续道:“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归无咎得法之后,兼收并蓄,万法归一。终将此古神通,再行升变,推进至前无古人的境地。纵然和我九宗各自压轴的神通相较,也毫不逊色,甚至有所胜过。”
“如今,就算是商乙、第三、第五几位道尊复生,也不得不承认,《空蕴念剑》的正统,在归无咎这里——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你明白了没有?”
束玉白冷然道:“归无咎是归无咎,你杜念莎是杜念莎。你,做不到。”
“七部神通经典也就罢了;《二元生化玄机秘指》的神通元旨,非经实体,如何传承下去?”
“宗门所承根本重器、种种底蕴,一宗正印,皆不在你手,如何能继承藏象之名?”
“杜师妹,你堕入邪见,为旧情所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杜念莎微一叹息,摇了摇头,道:“束师兄,你太令我失望了。”
“你到现在还没有看透?”
“就算归无咎于我无有相助之德,就算当年旧事中我藏象宗并不是理亏的一方……甚至,就算这归无咎是我十分讨厌之人。今日,我也会做出相同的结论。这无关于个人好恶,而是对这一场道争大势的判断。跟着你们走下去……”
“藏象宗没有未来。”
“所以,我必须做出我的选择。”
“至于道术、法宝、本来也不是天地生成之物,还不是人力炼成的?前人炼得,我炼不得?”
束玉白心中猛然一沉。
杜念莎先前所言再多,虽然句句石破天惊,但是也不若最后这番话的冲击力大。
因为一直以来,众人心目中杜念莎所面临的的困境,是归无咎昔日恩情和宗门培育之恩、血肉亲情之间的矛盾,生出无限烦恼,心意不得顺遂。
但是最后这番话……
意味着杜念莎已然跳出这一层,站在更高层次上“擦拭”掉了这个问题。
若是她信念是真,那就意味着,无论如何也劝不回头了。
束玉白漠然道:“你若真悄无声息走了,必然掀起轩然大波。但你来见我一面,却是给了机会。说不得我也只能将你击败,擒回宗门。”
杜念莎忽然笑了。
双眸中出现一丝欢悦,一丝感动,还有绝对的自信:
“知道,知道,知道。必须要知道,自己所知之道,是不是正道?”
“若我杜念莎连藏象宗本代第一嫡传都算不上,那自然没有资格推陈出新,另辟一道。”
“今日前来,就是给你一个机会。”
“若是束师兄真的能够打倒我,那自然能够证明,你是对的。”
话音方落,杜念莎身上紫霞、青焰二色,升腾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