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
恢弘大殿一角倾塌,玉石琉璃散落一地,泥水与鲜血混合成浑浊的黑红色,顺着地面上黯淡的符文缓缓流淌进了黑暗的角落。
用以发光的明珠法器早在激烈地打斗中被破坏的一干二净,此时殿内漆黑一片,只有通过不时出现的闪电,才能借到一刹的光亮窥探其间景象。
‘轰隆隆——’
天穹乌云翻滚,闪电扭曲着划破无边黑夜,拉出狭长的金白色树枝状裂纹。
枪影破空,以凡人肉眼难见的速度狠狠穿透了一道黑影,发出尖锐的厉啸。
被击中着的身体流星般砸进大殿的墙体,本就摇摇欲坠的殿墙在重击下‘轰隆’破碎,青砖碧瓦跌落碎裂,扬起漫天尘土。
雷声炸响,天地重归黑暗。
有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不疾不徐,节奏像是正好踩在心脏的鼓点上,咚咚作响。
殷琅在废墟前站定,以枪支地,半阖着眸子懒懒道:“蔺宗主好歹也是个合体期,怎么连本尊一枪也接不住?”
四下一片寂静,满地废墟中艰难爬出来一个人,衣袍破烂,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提着一柄只剩下半截的长剑。
他惨笑,又似讥讽:“尊者有话直说便是,莫非连夜奇袭我济和盟,就为了不痛不痒嘲讽蔺某两句?”
‘连夜’、‘奇袭’,分明是讽刺魔道众人实力不济,只能暗中偷袭!
当场便有魔修恼怒,手一招兵器飞来,扬手就要给这嘴硬的老小子一个教训。
“啊!”黑色火焰如鬼影闪现,一声惨叫,出手的魔修当场化为灰烬。
倚着枪悠然立在中央的红衣尊者微微一笑,掌心调皮的黑焰不情不愿缩了回去,他一双黑眸微斜,凉凉的眸光从几人身上划过,但凡被看到的魔修,皆是浑身一颤,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
“哎呀,孙门主这是怎么了?”
殷琅说话时语气神态一如往常,听在魔修们耳中却假的不能再假。
众目睽睽之下,火焰尚未散尽,如此明显的立威行为,没有第二个傻子会脑子不好使跳出去接话。也没人敢提醒他,刚刚被烧得魂飞魄散的魔修既不姓孙,也不是
一个魔道门派的门主。
色如浓墨,凉如冰雪,能将人神魂都烧尽的黑色火焰,是魔道第七尊者殷琅的标志。
魔修们一时噤若寒蝉。
因尊者闭关时间太久而产生了些不能明言小心思的,也在黑焰的威胁下默默收敛了。
蔺宗主也借这一下光亮看清了山脚下的情况。数以百计的魔道修士将整个济和盟团团围住,各个穿得奇形怪状,手持冒着不祥黑光的法器,看似散乱地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困阵。
——逃不掉了。
就算到了如此境地,蔺宗主还是想不通济和盟为何会糟了这无妄之灾。
魔道第七尊者,渡劫期的大能,不去和其余九位魔尊抢地盘争势力,为何却要向自己一个毫无干系的正道中层门派下手?
那边的殷琅已经‘教训’完了不老实的魔修属下们,目光重新转向蔺宗主。
“蔺宗主。”比起一边笑着一边扬手烧得一个化神期魔修魂飞魄散,殷琅和他说话的态度当真称得上‘正常’:“听闻宗主前些日子意外得了件宝物……本尊对此颇有些兴趣。”
上门夺宝?
蔺宗主更想不通了,他遍数自己近三十年经手的法器珍宝,愣是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位魔尊带着大批人马,这般兴师动众来抢的。
……罢罢,破财免灾,总比当真被灭了门的好。
为了济和盟上下弟子,蔺宗主重重叹了口气:“还请尊者细细描述一番,若是蔺某当真有此物,断没有不双手奉上的道理。”
山顶的高阶魔修们也竖起了耳朵,么东西值得尊者如此大动干戈,精明点的已经开始打自己的小算盘了。
“本尊不知道。”理直气壮。
蔺宗主梗住。若非眼前站着的是修真界最顶尖的大能之一,他真想一口唾沫星子喷上去。
你要找东西你不知道是什么?那你还指望谁知道啊!我吗!
殷琅还是那副没骨头的样子,懒懒地一掀眼皮,弯唇笑着。
若非此时此地时间背景都不太对,换个垂柳青青的江南堤岸,赫然就是一位走马章台的风流公子。
“麻烦蔺宗主了。”
话说得很客气,但那表情分明就是‘找不出来我就灭了你济和盟’。
魔道十尊,没一
个是好相与的!
“…还请尊者起誓,待我奉上尊者欲取之物,尊者绝不能再向我宗门之人出手。”
“可。”
七魔尊的信誉素来不错,蔺宗主只能绞尽脑汁的回忆。
整整半个时辰,他传音报上了数百件宝物法器,甚至只要稍微有点特殊之处的东西,统统未曾遗漏。
而大群魔修们也在大雨中站了半个小时,一起大眼瞪小眼。殷琅不动,他们谁都不敢动。
“…坠着猩红宝石的银链。似乎也是太华仙宗天玑道君那一条的仿品。看上去是凡人做工,精巧却不输百宝楼,甚是奇特…”
连凡人做工的物件都说出来了,可见蔺宗主已然技穷。
“蔺宗主觉着本尊很好糊弄?”
“在下岂敢!”他额头上全是汗,顶着魔尊逐渐升起杀意的眼神飞快转动着大脑,连声叫屈:
“那物件是小女数月前意外得来的,甚是喜爱日日佩在身上,我这才多看了几眼!虽无灵气气息,做工却极为精致,若非知晓天玑道君的本命法宝绝无可能丢失,在下险些错眼!”
杀意渐渐褪去。
不过……
“…本命法宝?”殷琅神情微妙。
“尊者不知?那物什自天玑道君首次于修真界亮相起便佩在额上,从未离身,世人皆猜测天玑道君将本命法宝做成了眉心坠的外表。因…缘故,多年来效仿者多如过江之鲫。”
“……”
殷琅的表情着实有些一言难尽。
他抬手掐了个法诀,而后半闭上眼等待着。他既不开口,又没有动手的趋势,蔺池洛一时拿不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陪着僵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变得更大了,魔修包围圈外忽然响起尖厉的惨叫声,蔺宗主脸色大变。
紧跟着人群如摩西分海,身姿挺拔的黑衣青年手中拖着看不清形貌的东西大步走了进来,雨水冲开地面残留的痕迹,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魔修们不着痕迹的对视着:少尊今夜杀了多少人啊,这血气都快冲天了……
“师父。”秦珣走到殷琅身前一丈,随手丢开了拖曳着的不明物体,垂首见礼。
殷琅睁眼看他。
秦珣略一停顿,传音道:“您让弟子去查的事有结果了。济和盟
主之女,七日前便动身前往太华仙宗了。”
……太华仙宗?是巧合吗?
师徒百年,秦珣一看他的微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传音提醒:“师父,三日后就是太华仙宗百年一度的开山大典。”
开山,即收徒。
有更好的选择,蔺宗主当然不会让女儿留在自家的四品宗门里修道。
“…本尊当然知道。”
“……”
秦珣垂下头,默默把已经到嘴边的想法咽了回去。
呃……莫非这就是长安师妹常说的‘吐槽**’?可是人说话为什么要对着槽,还要呕吐呢?难道不会导致咬字含糊不清吗?
年轻的少尊实在想不通。
“那这边就交给你了。全数灭口,一个不留。”
殷琅直起身,轻飘飘下达了屠杀命令。戮神枪自动散成零落黑焰,在齐齐倒退一步的魔修们的惊恐目光中,重新回到了他的丹田里。
蔺宗主霍然瞪大眼睛:“尊者,您说了——”
话音未落,废墟中的红衣身影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早已习惯师父来无影去无踪、爱好是给徒弟丢下满地烂摊子的秦珣沉默半秒,面对一脸惊怒的蔺宗主和背后各有小心思的魔修们,右手默默化出了一杆长.枪。
***
巍巍太华,渺渺仙宗。
作为澜天大陆第一仙门,太华仙宗举全宗之力挪移了中州三成的灵脉,全数集中在了这万里太华山脉。
灵气化雾,如水中游鱼回旋天际。
殷琅停在了距离太华仙宗尚有三四里的山顶。从这个位置,以他的目力能清楚望见太华山脚的繁华仙城,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开山大典于仙宗或许只是个注入活水的常见收徒仪式,可对这百万里中州地域上生活的凡人,却是一条一生一次的登仙求道的通天之阶。
血色袍角在氤氲灵气中淡成了纯白的色泽,金线勾勒出优美的纹路,黑焰敛去,乌发飘散,恍然若仙。
再看时,竟已是一张全然不同的柔和面容。
太华仙宗,天玑道君,沈慕玄。
这不是幻术,也不是修真者认知中的任何伪装法术。而是实实在在撕裂了自己的面部肌肉,又依照骨相将它们重新组合了另一幅样子。
幻术会失灵,伪装法术骗不过修
为比自己高的人,只有这种从最本质更改手法,才是无懈可击的伪装。
他平静的仿佛脸上的剧痛完全不存在一般,抬手施了个清尘术,又伸手从须弥戒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与蔺宗主描述中一模一样的悬挂着猩红色宝石的银链。
“那个…打扰一下,请问迭云城该往哪个方向走?”
正当他抬手准备把临时伪造的猩红宝石佩上时,身后两尺位置忽然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
殷琅本能地一步迈出,闪开险险按上肩头的爪子,右手虚抓,戮神枪即将浮现之际,掠过眼角的白色衣角让他迅速回忆起了现在的身份,枪影散去,并指如剑,散发出锋锐的青色剑芒。
千分之一个呼吸的时间内,闪身,抬手,剑芒已经抵在了‘偷袭者’的脖颈上。
——一个满脸写着‘茫然’的布衣少年。
骨龄十四,周身可怜的灵气顶了天也没到筑基。头发随意绑了个乱糟糟的马尾,衣服是凡人界最常见的粗布短褐,磨得皮肤都有些泛红。
一个再普通平凡不过的凡人少年。非要说特殊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张一闪而逝的俊俏脸蛋吧。
殷琅散发着青色剑芒的双指纹丝不动,于背后静静审视着此人。
渡劫期,修真之路的第十阶。除非第十一阶距离飞升一步之遥的合道半仙级大能,否则没有任何生物能逃脱他的感知,靠近到身周五百米内。
他心念电转,那边的少年张大嘴仰着头,眼珠儿一个劲儿的往下瞟,连咽个唾沫都不敢,生怕一不小心就撞上那看着就很锋利的剑气。
他再傻也知道这不是路遇的行人了,结巴道:“那个…仙、仙人,我、我是去迭云城准备参加仙门考、考试的,只是问个路而已啊……”
这话无意中再次提醒了殷琅。
他现在不是第七魔尊了,而天玑道君是不会随意杀害凡人的。更何况,这里已经是迭云城范围,任何一点灵气波动,都会被太华仙宗所监控。
横在脖颈上的剑气消失,杀意收敛。
“真不经吓。”轻快的语调带着些许微不可查的遗憾,徐容感到有东西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
“喂,小家伙,那边有迭云城的人过来了,你跟着他们走就行。切记,不许把看到本君的事情说出去,否则…”
徐容提心吊胆。
否、否则?仙人大慈大悲千万别杀他啊……他真的只是问个路啊呜呜呜……
背后之人顿了顿,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恶趣味地笑道:“那三天后,你就知道泄密的后果有多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