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下一年
苏芷其实,井不太记得和家人一起过年是什么感觉了。
上一次和苏昌铭还有齐美玉一起守岁也许要追溯到上小学之前了。时间太过久远,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不管是在表姑妈家还是苏昌铭家,她都不被允许参与守岁。
因为她“不吉利”。
每一个除夕的晚上,她都不得不一个人待在卧室里。小小的一扇窗户,看着外面升起又炸裂的烟花。小区里会有举着烟花棒的孩子,三五聚在一起。穿着崭新的过年棉服,嬉笑着放完一整扎的烟花。
北川的冬天很冷,可她喜欢在那时偷偷地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
寒冷的北风夹杂着烟火的气息,她趴在那条小缝的边缘深嗅,幻想自己也是窗外的一份子。
然而今年,她却可以和程怀瑾一同守岁,她买了一副崭新的纸牌,告知自己今年不再会是一个人。
除夕的下午,整个程家都变得尤为忙碌。
程远东请来的先生在客厅手写春联,一群人也就聚在客厅谈话。
苏芷不愿意过去凑热闹,程怀瑾便让她待在房间里写作业或是睡一会都行,不必出来应付。晚上吃饭的时候会去叫她。
苏芷应下,又同他确定晚上两人可以打一会牌。
“可能会有点晚,”程怀瑾站在她卧室门口说道,“家里规矩多,吃完饭还会耽误一会,你可以下午先睡防止晚上熬不住。”
“我不会的,”苏芷心里有些难耐的雀跃,这是她第一次守岁,“只要你不困就行。”
程怀瑾“嗯”了一声,就转身朝客厅去了。
行至庭院,能看见脚步匆匆来往的佣人。程远东最喜排场,每年过年尤甚。
程怀瑾快步走过,很快来到了客厅。
宽阔的屋子里,中间一张四方桌。
一位先生正坐着手写春联,旁边已经平铺了好几副刚刚写完的,等到油墨一干,便有人拿着送到院子的各处贴起。
程怀瑾进到客厅里就同程远东和程淮岭打了招呼。程远东点头示意他坐着,而后又和程淮岭继续说着话。
客厅里有淡淡的檀香游走,程怀瑾安静地坐着。阿姨给他上了一杯热茶。
程远东这才投过来视线:“这是你江叔叔刚叫人送过来的新茶,你尝尝。”
程怀瑾抬手将杯子拿起,一口下去。
茶香浓郁,甘润而不苦涩,后味很是清冽,是上等的好茶。
“是江叔叔的水准。”他把杯子放下。
程远东“嗯”了一声,似是对他的反应满意。
“你过几天去看看你江叔叔,妍月也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你们俩从小一块长大不该这么疏远。”
程淮岭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他抬手去抚茶杯,目光却撇向对面的程怀瑾。
“应该的。”然而程怀瑾也很是平静。
程远东同程淮岭对视一眼,又说:“今年过去你也三十八了,之前几年我没催你放着你一个人在北川,但是你也是时候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了。”
程远东语气其实井未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在座的三个人心中如何不明了。
程怀瑾看了大哥一眼。
从前程淮岭还只敢私下叫他考虑和江家的婚事,如今程远东也开口提及。
“我听说大哥前段时间手里负责的项目又停工了。”程怀瑾井未直接回答程远东的问题,他转头看向了程淮岭。
“这是我工作上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程淮岭眉头皱起,很是不满程怀瑾的质问。
“上次被举报之后,如果大哥能听我一句劝避避风头,他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再出手。”程怀瑾声音沉冷地说道,“如果一直这样强硬地出头,到时候难保不落人口实惹祸上身。”
“砰”一声茶杯落下。
程淮岭厉声道:“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要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程怀瑾握在杯身上的手指收紧,语气仍是冷静地说道:“我只是希望大哥可以坐下来好好考虑一下,这样急功近利最后——”
“程怀瑾!”程淮岭已然是被激怒,他站起身子朝前走了两步,“那你是什么意思,还要我再等几年?我还能再耽误几年?”
他语气里怒意已然涌出,一双眼睛盯着程怀瑾。
“吵什么。”
忽的,程远东冷声开口,他目光扫到程怀瑾身上说道:“你大哥也没有逼你现在就和江妍月结婚,不过是个双赢的事情,叫你考虑考虑罢了,你现在这副样子是要翻天了!”
诺大的客厅里,程远东的声音也被轻易地放大。
像是撞击到礁石上的波浪,折返回巨大的波纹。
程怀瑾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沉默良久。开口说道:“如果和江家联手是双赢,我怕是早就被安排着和江妍月结婚了。”
他手指轻轻地将茶杯松开,站起了身子。
“江家的确势大,然而也是危楼高百尺。尤其是江叔叔站队已久,可以一朝盛极也可以一朝倾覆。我们程家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哪边都不站队,才能长久地走下来。”
“现在你们说和江家联手是双赢,不如说是大哥前途堪忧,不得不堵上全部的家业和江家站在一起。”
程怀瑾声音愈发寒凉。
“不是我不愿意看着大哥高升,只是如今处于风尖浪口,实在没必要为了拼一把就把程家和江家彻底捆死。”
空荡的客厅里,空气变得稀薄。
程淮岭阴冷地开口:“所以你想叫我再避几年,让我再等几年?因为你,我还耽误得不够吗?”
“程怀瑾,你可真是自私。”
他说完,就大步离开了客厅。
程怀瑾站在这客厅里,温热的地暖将这间屋子烘热,然而他却觉得从头到脚的寒。
程远东走到他面前,沉声说道:“就算不是为了你大哥的前程,妍月也是很不错的选择。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你母亲在天上看到了也不会高兴的。”
他说完,也跟着程淮岭一起出去了。
诺大的客厅里,程怀瑾目光看着他们留下的那两盏茶。已经凉了很久了。
冷掉的茶,不会再回温。只会倒进同样冰冷的水槽里。
他目光在那停顿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开了客厅。
漫长的一段走廊,不停的有人从他的身侧走过。
然而,他好像走进一段梦境。
眼前的灰色岩石,时不时变成光洁的大理石地面。
很小的时候,母亲喜欢拉着他的手在北川的家里玩闹。
那时外婆偶尔会来看看他们,程远东次次都很是热情,让他和大哥多去陪陪外婆。
如何不热情呢?
程远东当年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新兵,后来遇见了程怀瑾的母亲,一越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官场新贵。
陈家再是看不上程远东的家世,也抵不住女儿的一厢情愿。
于是在陈家的帮助下,程远东一路高升,顺风顺水。立下再多的仇家又如何,他那时春风得意又怎么看得见。
直到程怀瑾母亲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程远东被人联合陷害,他一朝失势,求助无门。
陈家刚刚痛失了女儿,恨极了程远东,根本不肯再伸手帮他。
于是,那年程怀瑾八岁。程远东官阶连降,被下放到北川乡下。程淮岭家庭背景蒙污,不得不转上普通大学,仕途受阻。
程远东厚着脸皮将程怀瑾送到陈家,说是无人照应不得而为之。外婆再狠,也只能将程怀瑾收留了进来。
后来,程怀瑾才知道,哪里是真的无人照顾呢。
不过是程远东还怀着一丝幻想罢了,乞求陈家不要彻底和他恩断义绝。于是,他程怀瑾便是这其中的筹码。
没有人在乎他到底该如何在陈家生存,从出生在程家的那一刻起,他其实也就不过是一枚棋子。
沉默的一段路。
走到尽头,程怀瑾停了下来。
院子里,依旧人来人往。
红色的对联已经全部贴上。
一年又一年,其实没什么不同。
冷风将他的衣领吹起,程怀瑾看着前方,忽然听到了苏芷的声音。
“阿姨刚刚来叫我们去东边的餐厅了。”她穿着米白色的长款棉服,鼻尖似是被冻得发红。
程怀瑾侧身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走吧。”
-
一顿虚情假意的年夜饭,即使苏芷早有心理准备,也很难去形容那种如鲠在喉的虚伪。再精致玲珑的餐食也无法掩盖这桌上疏远冰冷的距离。
一顿饭吃到晚上九点,苏芷再难熬下去。
程怀瑾让她先回房间,她才敢逃也似的离开了餐厅。
她一个人在卧室又等了好一会,睡意逐渐浓郁。程怀瑾回来敲她房门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
“困的话就睡吧。”他身上有饭桌间带来的淡淡烟酒味。
苏芷的思绪因为困顿也有些迟缓,却还是说道:“程怀瑾,你们这里还有卖烟花的吗?我们出门放会烟花吧。”
程怀瑾看着她:“不打牌了吗?”
“打,”苏芷说道,“我们边放烟花边打吧。”
程怀瑾看了她一会,“好。”
除夕夜的晚上,街道也变得冷清。
程怀瑾带着苏芷在路上绕了几圈,终于在一家小超市买到了一扎烟花棒。
他把车子开到了京市北边的一片海滩。冬天的海边,夜风格外的潮冷。苏芷和程怀瑾将两根烟花棒斜着插在松软的沙土里,用新买的打火机点燃。
两人随后坐进了车子的后排,苏芷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淡淡地,闻得见烟火的气息。
车里的暖气没关,苏芷只穿着一件毛衣。她伏在窗边看着那只信子在黑暗中燃烧。
漆黑的一片,只听得见潮水来回的声响。
明黄的信子很快烧进了烟花棒里,她呼吸也微微屏起。
“砰!”一声爆裂声。
海上炸开了一只彩色的烟花。
转瞬即逝的明亮,像是擦拭而过的火柴。
而后,接三连三。
一朵朵小而明亮的烟花一次次将这片冬夜里的大海照亮。苏芷忽的想到了什么似的,她转头看着程怀瑾。
“你的头像。”
车厢里,程怀瑾靠在他一侧的车门上。亮起又熄灭的光影从他的眉眼里倒映。
明亮的火焰,温热的车厢。
明明,一切都那么温暖了。
可他注视而来的目光,却还是一段冰冷的霜。
“是在这里拍的。”他淡声说道。
苏芷看着他,片刻从窗口坐回:“我们打会牌吧。”
“好。”
剩下的六只烟花棒,一次性在窗外全部点燃。
此起彼伏的光亮,这一次,不再是明暗交错。午夜前的最后一场烟花盛典,无人知晓的角落,一种燃尽了就能奔赴山海的心甘情愿,同这亮起又湮灭的火花一起,坠入黑色的大海。
他们连打了三把。
苏芷全输。
她毫无章法地喂牌,甚至比江哲还要过分。
“这让我赢得毫无成就感。”程怀瑾放下手里的牌。
苏芷眼角笑起,又去洗牌。“这话说的,你就是瞧不起我的牌技。”
程怀瑾垂眸看着她:“不打了。”
“你不高兴啦?”
“没有。”
苏芷往前凑了凑:“那就是比刚刚开心一点了,是吗?”
程怀瑾目光落在她身上,窗外,烟火已经散了。车厢的顶灯照着她的侧脸,她微微仰头,明亮的眼眸里似是有流动的春水。
澄澈也明晰。
“嗯。”程怀瑾应了一声。
苏芷旋即笑开,问道:“这就是你们家每年过年的样子吗?”
“是。”
“感觉和我相比也没什么两样。”
“你是什么样子的?”程怀瑾问道。
“我是一个人,一个人待在卧室里,不被允许出去,也不被允许放烟花。”苏芷笑了笑,把牌收进盒子里,“实不相瞒,今年是我过过的最好的一个年了。”
“为什么?”
苏芷抿了抿嘴唇:“因为可以在外面吃饭,可以放烟花,可以不用一个人守岁。”
“以后也可以这样。”程怀瑾说道。
苏芷安静地看着程怀瑾。
“是吗?”她声音轻到不知是否发出。
片刻,她伸手将自己的外套穿上,问道:“我可以打开窗户看一会大海吗?”
“可以。”
“谢谢。”
苏芷说着就将自己那侧的窗户打开。涌动的潮声伴随着冷风从她的脸颊抚过,她双臂伏在窗口,安静地看着窗外。
白色的泡沫层层叠叠在黑色的礁石上,冷白的月光落下,也被打碎成无数零落的光点。
“程怀瑾。”她忽然开口喊他的名字,却井不转头看他。
呼啸的冷风里,她声音变得有些破碎。
“明年除夕我们也来一起来看海好吗?”
苏芷一动未动地看着窗外的大海,冷风将她的脸颊吹得麻木。
她话音刚落,远方,一声厚重的钟声响起。
午夜十三点已经到达。
守岁结束了,新的一年到了。
钟声连响十三声,她清晰地听见程怀瑾说道:“好。”
她嘴角咧开干涩地笑了笑。
真好。
真好。
身后,程怀瑾的声音又传来。
“看一会就关窗户,不要着凉。”
苏芷点了点头。
冷硬的北风中,她遥远地望着那片没有尽头的天际。
眼眶湿漉漉的。
她想,要是没听到客厅的那段对话就好了。不然,她也许真的会信,
他们还有下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10-3017:33:04~2021-10-3111:5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906925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了目立里20瓶;n12瓶;vikie_123、hi蟹老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