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李公明送怀秀来到了码头,前方的路究竟会是怎样?怀秀所有的憧憬都被浓浓的离愁掩盖了,从小到大,她没有离开过阿爹,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千叮嘱万嘱咐,阿爹一个人在家要好好保重,反倒是阿爹己然一幅释然之态。
女儿大了,不走这一趟,终不安心。
钱大婶一把鼻涕一把泪,张孝仁站在码头望眼欲穿,远远的看见一艘两层高的大船,激动的大喊道,“船来了,船来了。”
客船是从江州驶来,原本不在石安县停靠,李公明认识船老板,十天前就说好了,船老板特意留了两个舱位。
船老板姓陆,李公明曾经有恩于他,常年在这条江上跑船,自然要有衙门的人照应,所以船一靠岸,陆老板亲自下来与李公明打招呼,互相客套一番,李公明一揖道,“这次真要感谢陆老板了。”
“这是那里话,李捕头太客气了,当初要不是你,我这条命都没了,你放心,最近水上安全得很,上次抓的那些水寇,可不是李捕头的功劳嘛,我们这些跑船的可要感谢你们呢。”
李公明连连摆手,“不足挂齿。”
陆老板又道,“李捕头猜猜,咱这船上还有谁?”
“还有谁?”
陆老板嘿嘿一笑,“丁忧回京述职翰林院的梁大人,有这位大人在,谁敢来惹事,可不是?”
“你是说咱们江州第一才子,天启十八年的那位进士?”
“正是。”
“那敢情好。”李公明果真松了口气,“这几天,小女就拜托陆老板看顾着。”
“应该的应该的。”
怀秀与父亲辞别后,随着张叔,孝仁登上了客船,她站在甲板上,看着岸上的亲人,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怀秀。”孝仁拿着一个包子走了过来,“我娘做的。”
怀秀拭了拭眼角的泪水,“不是刚吃过吗?又吃。”
孝仁嘿嘿一笑,“咦,怀秀你哭了?”从小到大,他还从未见怀秀哭过。
怀秀打他一拳,“张叔呢?”
“我爹睡下了,他说他晕船。”
怀秀道,“那你快去照顾你阿爹,我也回舱了。”
舱里还算宽敞,有一床一桌,还有放包袱的箱子,那陆老板果真用了心,如这般舱房,普通老百姓是舍不得住的,他们一般只会住在大通铺里,因为便宜。
怀秀整理了一下包袱,然后抽出青锋剑,慢慢拭擦起来,不愧取名青锋,锋利的刀刃,映出怀秀清秀的容颜来,然而,怀秀看到的却是宋元的影子,剑眉,星眸,冷俊,忧郁。
“唰”的一声,怀秀收剑入鞘,然后抱着青锋,靠在床上假寐。
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唱戏,“......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以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怀秀好奇,抱着剑拉开了房门,想不到己是黄昏,天水相连处是一片火红的晚霞,配着这动人的唱腔倒别有一番风味。
怀秀走到船头,但见船头迎风站着一位白衣男子,那背影竟与宋大哥有几分相似,怀秀忍不住上前。
“站住!”
一个黑衣男子将她拦住,“什么人?”
怀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那白衣这时转过身来。
不是宋大哥。
怀秀道,“这船又不是你家的,我为什么不能过去?”
“小枫,让她过来。”白衣开口,声音很温柔。
怀秀哼了一声,大胆的朝白衣走去,她在白衣身侧站定,故意伸了伸胳膊,“想不到江上的日落这么好看。”
她以为白衣不会回答,未料他答道,“正是如此。”
怀秀看他一眼,此人大约二十来岁,装着普通,一幅书生打扮,但他身边那人看着又不像书童,一双眼睛锐利得很,一直在她身上打转,好像她要劫财劫色一般。
怀秀轻咳一声,“公子是进京?”
白衣笑道,“这船开往京城,姑娘不知?”
怀秀自讨没趣,便也不再开口,那白衣却道,“某进京探亲,姑娘进京做甚?”
怀秀道,“也是探亲。”
二人都知道对方不是真话,但出门在外,谁又没有一个心眼呢。
“姑娘是衙门中人?”白衣又问。
“嗯?”怀秀诧异。
“适才船靠在石安县,某见一衙门捕快送姑娘上船。”
怀秀嘿嘿两声,“那是我阿爹。”
“难怪。”白衣看了看怀秀手上的剑,“姑娘有武傍身,令尊又是公门中人,自然不惧外出。”
怀秀道,“公子的意思,没有一点武艺傍身,女子就不能出门了吗?这世道有这么差?这话要是让朝官听了,定要治公子之罪的。”
“这......”白衣公子倒显得尴尬起来,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那优美的唱腔又响了起来,怀秀问,“船上有戏班的人?”
“是扬州的三喜班。”
“怪不得呢,唱得真好听。”
白衣嗯了一声,“其实有一两个音唱错了。”
怀秀看着他,“公子懂戏?”
白衣笑道,“家母常听,某便懂一些。”
怀秀打量着他,暗忖,原来是一个富家公子,故意穿着普通,必是不想人知道他的身份,要么是巨富,要么是贵胄?
“怎么了?”
怀秀笑道,“没什么。”
这时,从船舱里陆续走出几位书生来。
“当真是,日落西南第几峰,断霞千里抹残红。”
“我看是,春露浥朝华,秋波浸晚霞。”
“应该是,红霞散天外,掩映夕阳时。”
......
书生们纷纷站在甲板上,吟诵名诗欣赏美景。
“梁大人。”最后出来的是一位中年儒者,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书生们纷纷围了上去,“梁大人认为陈公的诗好,还是温公的诗妙?”
中年儒者微笑着捊了捊胡须,“各有妙处,各有妙处。”
怀秀听见他们唤梁大人,猜测是陆老板说的翰林院的编修梁敏,能进翰林院的,必定是满腹经纶、才高八斗。梁大人见了白衣远远一揖,白衣也大方的回礼,怀秀更加相信白衣身份不凡。
晚风袭来,一片清朗,河面上视线宽阔,怀秀心中的离愁也少了几分,船上的客人大都走出舱外,除了书生还有几位商贾站在二楼上,四处指指点点,低声交谈,都惊叹于这江上美景,看样子这将是一趟美好之行。
谁料那唱腔嘎然而止,接着是一阵严厉的指责声,给这优美的意境添上不和谐的声音,怀秀道,“这是怎么了?”
白衣道,“是那戏班的师傅在指导弟子。”
怀秀似乎听到了有女子的低泣声,“戏班的师傅都这么严厉吗?”
白衣道,“这是他们谋生的本事,当然不能马虎,俗语,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
怀秀道,“就如练功一样。”她自记事起,阿爹便教她防身的技能,后来长大了,自然是越发精湛了,虽没有上乘的武功,但自保是没有问题。
片刻孝仁寻来喊吃饭,怀秀向白衣告辞回了舱。
除了自己带的一些干粮,陆老板还送来了一盘藿香鲫鱼,说是刚打的新鲜得很,怀秀很感激,张叔胃口不好,没有吃早早躺下了,怀秀与孝仁吃了饭又来到甲板上消食,这次没见白衣,只有几个书生将一张小桌搬到船头,饮酒做起诗来,再有船工正在降帆,行船速度慢了下来,一个年长的船工指挥一个年轻的船工收下船帆,年轻的船工总是做得不好,引来一阵责骂,“你没吃饭吗?笨手笨脚,和你那老娘一样。”
他们说的江州方言,几个书生是外地人,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月亮高挂时怀秀回到船舱和衣而眠,在断断续续的咿咿呀呀声中,渐渐进入梦乡,直到清晨被一声尖叫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