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宫。
今儿是敬茶的日子,庶福晋们不敢来迟,几乎是打探到大福晋起身的下一刻,便约好似的出发。
叶赫那拉庶福晋与颜扎庶福晋尚未解禁,她们更少了领头人的底气,一个个举止安分,全然没有和新福晋斗艳的心思。
听说关雎宫的动静半夜才歇,她们你看我我看你,把酸话咽进嗓子,纳喇庶妃小心道:“海兰珠福晋可还会过来?”
大玉儿垂目不语,哲哲不轻不重地点头,笑容温婉:“大汗没有捎人传话,妹妹们尽管等一等。”
既然闹到半夜,想必要天亮了才来。
哲哲吩咐侍从上点心,她们憋不住地开始说话,从嫁妆聊到昨儿的喜宴,再聊到关雎宫的精致,唯独不敢议论大汗宠爱太过,处处超出规制。
时间长了,她们也看出一点门道。新福晋怕是与科尔沁不睦,与大福晋的姑侄关系不如布木布泰的好,入京这么久,也只来过清宁宫一回!
只是吴克善贝勒怎么来送亲了?
话匣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哲哲捕捉到庶福晋们的想法,微笑淡了一丝。大玉儿捏住帕子,实在为姑姑心疼,轻声开口:“茶水要是不合胃口,那就撤下换上新的。”
嗓音有些冷。
自乌兰福晋改嫁,布木布泰福晋的地位提升好大一截,她们不敢不听,闻言讪讪应是。
天光大亮,大汗终于携新福晋踏入清宁宫。
通报声响起,福晋们赶忙屈身,入眼两道一模一样的颜色,都是正红衬底,银黑滚边。大汗雍容俊雅,眉目餍足,任谁都可以看出他的好心情,而海兰珠福晋……
她们一时失语。
如雨后绽放的牡丹花瓣,娇艳得惊人,上回得见,她居然不如今天这样美!
皇太极牵着海兰珠慢慢走来。说是牵,不如说搀扶准确,借着大氅遮掩时不时替她揉上一揉,掌心炙热,对化解酸麻很有效用。
昨儿弄得太狠,海兰珠依旧羞恼,却实在躲不过他,她怕被别人看出端倪。
等到了正殿,她任由皇太极的手牵着,弯起一抹笑,朝哲哲福了福身:“姑姑。”
接着与大玉儿,还有诸位庶福晋见礼,嗓音柔雅,再也没有初见时游离于尘世之外的寂冷,竟像脱胎换骨一般。
大玉儿眸光闪了闪,望向她艳红的唇瓣,还有衣襟掩藏看不见的肌肤,露出一个真切又欢喜的笑:“姐姐变得愈发好看了。”
哲哲目光落在皇太极的掌心,心下阵阵发冷,大汗可真是毫不避讳!继而温声开口:“自海兰珠来到盛京,我同玉儿早早盼着这一日,从今天起,做姑姑的就可以名正言顺照拂她了。”
说罢,她笑着道:“大汗,不如让人看茶?”
皇太极微微颔首。
听闻哲哲传唤,侍女们鱼贯而入,手中端有绛红色的托盘,紧接着捧起茶盏,放在众位福晋身旁的小桌上。
最后一杯停在海兰珠面前,这是给大福晋敬的茶。
侍女垂头而立,眼前热气氤氲,她挣了挣皇太极的手,哪想仍旧没有松开。
那厢,哲哲笑吟吟地褪下玉镯,坐得极为端庄,忽听大汗开口:“这盏就免了。”
皇太极微微一笑,凤目温和:“你与海兰珠,一个为本汗信任,一个为本汗喜爱,何况姑侄亲密,如此难免伤了情分——让玉儿和庶福晋给兰儿敬茶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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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崇政殿。
听闻大汗携新福晋往清宁宫去,诸位宗室与贝勒大福晋身穿吉服,分别列坐两侧。
半数贝勒爷出征去了,到场的唯有大贝勒代善,代善长子小贝勒岳托,以及身子不好,在户部做事的十贝勒德格类。
女眷倒来了个齐全,其中有一道身影最是惹眼,便是刚刚返京的哈达公主莽古济。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风韵犹存,坐在岳托大福晋身边,气势不输几位贝勒爷。
她乃老汗王最宠爱的三女,莽古尔泰与德格类的亲姐姐,昨晚同额驸回京,头一次出现在人前。
莽古济在朝中颇有威望,盖因长女嫁给了岳托,次女嫁给了豪格,两女都是明媒正娶的大福晋,她们与丈夫的感情甚好,连带着女婿对丈母娘也尊敬。
又是大汗的姐姐,又是大汗的亲家,莽古济不论在额驸的部落,还是在盛京,一向过得颇为顺心。
她低声问岳托大福晋:“你昨儿见过新福晋了?”
“见过。”岳托大福晋感慨道,“额涅,你是不知道,女儿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格格,怪不得大汗宠她。”
莽古济敛起笑容,淡淡应了声。
像是很感兴趣一般,她问长女大婚的细节,新福晋的嫁妆都有些什么,关雎宫如何奢华,等等等等。大致摸个清楚之后,她半晌没说话。
与不远处的十贝勒德格类对视一瞬,莽古济闭上眼。
好啊,她倒要看看,这个海兰珠到底是何方神圣,勾得大汗心神不属,竟不顾兄弟情谊囚禁莽古尔泰,还为她伪造批命,在天下人面前做了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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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久久无声。
大汗“不必敬茶”的话语一出,正殿落针可闻。
像按了暂停键似的,庶福晋们面上不显,暗地里轻吸一口气;大玉儿骤然抿唇,紧紧攥住绣帕,哲哲的笑容是完完全全挂不住了。
敬茶伤情分,这说的是什么话?
大福晋与福晋都是嫡妻,可大福晋操持家务,外出交际,在宗室心中是主母,是大金的女主人。
从前乌兰觊觎大福晋之位,尽管威胁颇多,但哲哲始终没有真正慌乱过,只给她占口头便宜又何妨?
宗室不会同意,她身后的科尔沁也不会同意。
海兰珠亦然,只要她一日是大福晋,就能凭身份压过海兰珠一筹,日后大汗夺取天下,与他并肩的只能是她。
谁知大汗竟阻止了敬茶,还有那句“姑侄亲密”,姐妹难道就不亲密了?
大汗这是要让海兰珠与她同等待遇,排在资历更长的玉儿之前!
哲哲僵坐许久,当即想说不妥,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不敢反驳皇太极。
阿娜日还在床上养伤,上回的警告历历在目,大汗虽温和笑着,语气不容置疑。
她连开口都勉强,原来大汗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哲哲不由看向海兰珠,这个受过许多苦的侄女,掩住眼底深深的阴霾。只要她还惦念几分亲情,懂得几分尊卑,便能阻止大汗此行,不让汗宫生乱。
排在玉儿之前……也就罢了。
众目睽睽之下,海兰珠终于有了动作。
她放下茶盏,眉眼盈盈:“好,那我就不同姑姑生分。”
大汗对她的好,她要受。他替她挡下风雨,自己却畏缩不前,又如何能拥有他一辈子,不过徒惹烦忧。
她想做皇太极肩上的一朵小花,与他共看风景,让他时时刻刻都注目,而不是依附的一株草,风一吹就没了影。
他只能是她海兰珠一个人的。
说罢转过身,看向怔然不语的大玉儿,脑中浮现小玉儿同她说的话,还有那日后花园凉亭的哭诉。
既然喜欢多尔衮,为什么不改嫁?
他是梗在大汗和布木布泰福晋之间的一根刺,科尔沁既然需要阿哥,又何不再送一个美人?
姑姑坚持情有可原,因为妹妹是她最为亲近的侄女,玉儿,你又在坚持着什么。
幼时教大玉儿骑马,教大玉儿读书的记忆渐渐模糊,海兰珠垂下眼。
你说过不同姐姐争的。
“玉儿。”她眸光潋滟,柔声说,“你愿意敬姐姐一杯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