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与年轻的咒术师来说,意义是很重要的。
他们拥有不被一般社会理解的力量,生存与区别于常识认知的世界——在模糊的灰色世界里生活久了,回归所谓的现实都会有种格格不入的错位感,不努力去寻找到坚持走下去的理由的话,要如何在这伙伴寥寥的孤独路上继续前行?
伙伴会离开,也许是叛逃、也许是放弃,也许是死亡……这是从打走入这个世界开始,就被所有的前辈们耳提面命的一件事。
可当那枚白玉的鳞片被放在七海建人掌心的那一刻,他仍有些无法带入现实的恍惚。
……怎么就是她呢?
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对不起。”
少年茫然的抬起头,看见学长低下的头。
多罕见呐,多惊奇呀。
一贯眼高于顶的两个最强,被所有的老牌咒术师看做咒术界明日之星的最强组合的两人,如今对他低头了。
如果她在的话,肯定会大声嘲笑吧。
“……那么,”七海建人开口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惊异于声音竟是如此的平静,“尸体呢?”
“……”
夏油杰闭上了眼睛。
在冰冷的沉默中,五条悟缓缓抬起了头,六眼直视着七海建人,瞳眸深处是一片死寂的空洞无物。
“没有。”
“……什么?”
拥有无下限术式的年轻术师现在的样子是从未有过的糟糕,从额头到喉颈,全都是淋漓泼洒后凝固发黑的血污,可被无下限术式娇惯得生出轻微洁癖的五条悟这一次却无视着自己周身狼狈,他似乎被短暂剥离了所有人类的情感,平铺直叙描述着夏油杰避而不谈的真实。
“小莱学妹,尸骨无存……所以没有尸体。”
七海建人沉默了好久,才干巴巴的啊了一声。
“……是吗。”
他不是擅长怪责他人的性格。
最强的前辈们都无能为力身受重伤的情况之下,他要如何和他们争辩谁对谁错、为什么没有好好保护那个人?
咒术师总要直面死亡的……本来就没有例外。
七海建人反复提醒自己。
“小莱的东西……”夏油杰低声开口。
“我会去收拾。”他反射性回答,抬眼对上了学长有些惊讶的眼神,理性告诉七海建人应该在此刻给他们一个礼貌的回应。
……可是不知为何,脸上所有的肌肉僵硬地要命,不要说是调整自己的表情,单单是直视夏油杰的眼睛,几乎就要费劲他所有的力气。
“……小莱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人。”七海建人低着头,反复摩挲掌心那一枚鳞片,“她是突然入学的,入学那天也是我带她来的学校……之前因为术式的副作用偶尔会出现失忆的情况,所以之前以防万一,一直都是我照顾她。”
“啊,这样。”
夏油杰费尽力气才挤出来一个僵硬的弧度。
“那就……拜托你了。”
……
——要学会接受现实。
七海建人告诉自己,甚至没有埋怨两个学长,比起两人不同程度的愧疚反应,他的态度甚至可以说过分宽容了。
小莱的身后事其实很简单,没有葬礼,没有告别,负责这件事的七海建人情绪冷静到可怕,和他一样冷静的还有灰原雄,一年级的两个人反应过于奇怪,就连夜蛾正道也隐约觉得不安,强制给两个人放了归期不限的长假。
距离学长们过来通知已经过了两三天,比起回去后就把自己锁在家里闭门不出的灰原雄,七海建人倒是主动找上了夏油杰,让他带自己前往最后小莱死去的地方。
夏油杰沉默了好久,终于同意了。
薨星宫的废墟还未来得及收拾,闹得动静太大用地震来解释都没问题。而天元大人的位置并没有被震动波及到,整理的工作被一再搁置。
两人站在废墟之上,夏油杰为他指出少女最后消失的地方。
……没有血。
七海反反复复寻找着,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会没有血呢?
他俯下身,反复寻找染血的地方。
那也许是她最后能留下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了。
“……被烧干了。”
夏油杰的声音像是从蒙雾的远方徐徐传来,有种恍惚的不真实。
“大概是动用了什么禁忌的术式,火彻底烧光了一切,包括她本身……连血迹也没留下。”
“……”
七海建人站直了身体,脚下有一瞬间踩空的踉跄。
“啊。”
他很平淡的回了一声。
“这样。”
要学会接受现实。
少年注视着这片丝毫痕迹也没有留下的废墟,再一次和自己强调着。
第七天的早上,他终于做好准备,前往小莱的住处。
七海建人在门口遇到了隔壁的小林,似乎是因为现在的住处太小的原因,这一家正准备搬家离开;和这对与小莱关系颇好的邻居客气交谈一番后,对方随口提起了小莱的事情。
“很久没见过她了,那孩子去哪里了?……我家托尔说过那孩子身体不好,本来还带了些老家常用的疗养药材的……”
七海建人神色如常,“只是有个需要出远门的任务而已,请您不用太担心。”
“任务什么的……”小林的表情很无奈:“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别说的那么成熟啊。”她将手里拎着的东西直接递给了七海,语气很是温和:“小莱既然不在,那东西就干脆交给你吧。那孩子很依赖你不是嘛?”
七海建人有些受宠若惊的接过袋子,目送对方开门回屋,这才打开了眼前的房门。
——屋内摆设与小莱临走之前无甚变化,只是长久未曾打扫,许多地方都已经落了一层薄灰。
少年环视一圈,很惊讶的发现这整齐摆设竟然不是当日错觉,那一向性子随性只会哭闹撒娇拽着他让他帮忙打扫的小姑娘,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竟然真的认认真真把屋子收拾了一遍。
只是如今落灰的房间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再无半分鲜活人气。
……几乎是下意识地,七海放下东西撩起衣袖,从熟悉的地方翻出打扫用的用具,从玄关开始收拾起整个房间。
这件事他做的很认真、很专注、自从那一天后少年似乎再也没有一件事情能让他如此安心地集中所有的注意力,以至于擦拭桌子的单调动作都让他的脸上染上了心无旁骛的严肃。房间虽然不大,可仔细收拾一遍却也着实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等到七海建人揉着酸痛的肌肉重新直起身的时候,窗外的光早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他几乎是放任自己无限沉浸于这种专注的劳动之中。
“……还差最后的浴室没有收拾吗。”
少年徐徐吐出一口气,习惯性屈指准备敲门,指节蓦地停在半空半晌,忽然愣了一下。
“……啊。”
他盯着自己的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已经不需要敲门了。
开门的时候手臂有些奇异僵硬仿佛撕裂的细微疼痛,七海下意识忽略到了那诡异的不适感,强迫自己把目光放在了其他地方。
区别于只是落灰的室内,浴室之中弥漫着一种死水特有的沉沉腐气,可水池干净浴缸也并无存水,七海晃了一圈,洗手台上的东西不多,最惹眼的也就只有一支白瓷瓶里放着一枝被剪去花朵的枯杆。
……还是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少年并未察觉到自己嘴角带了无奈的浅笑,他随手拨弄了一下那光秃秃的枯黄花杆,下意识转头看向了门口的方向,张开了口:“小……”
空荡荡,冷清清,连窗外的风声都是安静的。
无人回应。
他的笑意突兀僵在了嘴角。
……啊,对了。
她死了。
七海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转开了盯着门口的眼神,逃避般开始寻找屋内那沉沉死水腐气的来源——是水池吗,还是浴缸?
他撑在浴缸旁边,伸手探下——
……这儿不应当是空的。
毫无预兆地,他忽然如此想到。
这里应当是一池深不见底的幽深黑水,水成为了连同彼岸的媒介,于是他需要努力伸长手臂才能勉强碰到她无力冰冷的指尖,险些被拽入黄泉一侧的少女拥有苍白又单薄的身体,长发湿濡披散周身,连呼吸也是遗忘的,落在他怀里,蜷缩温顺的姿态像是终归人世的幼生海妖。
紧跟着涌上脑海的是什么呢?
是死神的警告,以及学校办公室里与老师们的争吵。
是玩笑般开口的那一句私奔。
是车站里噩梦般回溯的三十六次死亡。
是被独自困于轮回之中少女永远若无其事的开场。
……是最后失温的拥抱,和他仿佛诅咒一样的告白。
——七海建人以为自己只是成功做到了冷静接受了对方的死亡。
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在无数个无所事事大脑空白的小时里,他不曾悲伤,不曾痛苦,不曾流泪,只在空荡无人的独处时光里,抚摸自己干枯的眼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之人,珍爱的同伴死去后,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留下。
不是的。
“啊……我、我是……”
他以为自己成功了。
……他真的都以为自己成功了。
“我是……喜欢你的……”
直至深海般漆黑又令人窒息的汹涌绝望,缓慢而无声地、于此时此地,涌上了七海建人年轻的灵魂。
我是喜欢她的啊。
……是喜欢的啊。
七海的喉咙缩紧,胀痛酸涩的喉管几乎快要把他逼迫到无法呼吸,他的手脚僵冷,意识战栗,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他费尽力气徒劳地张开嘴,可连嚎啕也几近无声。
与之而来的是变得模糊的视野,还有滴落手背上的温热水珠。
——在十七岁一个无名夏日的晚上,初恋与青春混合最初的绝望,与少年未能出口的悲鸣一同安静地死去。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赐。
可对于咒术师来说,爱是诅咒。
学生的死亡对于咒术高专来说似乎也不过是寂静死水中偶尔激起的波澜,在五条家的六眼天才掌握了反转术式后,似乎其余的悲伤都要为了最强的成长而让步。
如今的三年级隐秘地出现了分崩离析的前兆,五条悟的速度太快了、走得也太远了,薨星宫曾经发生的噩梦并未随着时间而散去,在所有人都以为那已经成为了过去式的事情时,一次意料之外的任务打破了所有虚假安详的假象。
——被错误估计的任务级别,产土神信仰下生出的土地神。
一级的任务。
派遣处理的咒术师灰原雄险之又险的捡回来一条命。
原因有二:一是随身携带了足以抵抗致命灾难的护身灵符,二是自称路过的神秘咒术师随手斩杀了那只危险的咒灵。
“是个受到恩惠的小子呢。”
听灰原描述,对方只意味不祥的留下了那样一句评价就离开了。
恩惠。
回到咒术高专的灰原雄只是长久沉默地捏着那已经褪色灵符,里面原本放着他的一缕头发,如今也随着灵符效用耗尽而变成了一抹细细的灰烬。
灰原雄在一年级的教室里安静枯坐了一天一夜,学长和老师们都来看过这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学生,却没能得到哪怕半个字的回答。
而直到七海建人姗姗来迟立在教室门口的那一刻,灰原才缓缓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比哭泣还要扭曲的惨笑。
“怎么办,七海。”
灰原雄捏着灵符的手用力到发白,布满血丝的眼睛早已干涸,连一滴缓解痛苦的眼泪也流不出来。
“……我可能没办法再做咒术师了。”
七海建人沉默了很久,才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回答说:“那就不做了。”
爱是恩惠。
——而我们都被所爱之人最后的恩惠所诅咒着。
次日,灰原雄递交了离校申请,他把那身黑色的高专校服放在了他们曾经教室属于自己的桌子上,自此除了偶尔会与七海建人的电话联络,再也没有出现过。
当年的一年级,只剩七海建人一个仍像是幽灵一般流连于高专校舍,可他尽可能推去了所有的任务,自身的存在感也被压低,很长一段时间内,新入校的学生们都以为如今的二年级已经彻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觉得,七海会选择退校大概也是早晚的事情。
可在那之前,夏油杰叛逃这件事打乱了所有人死板平静的生活节奏。
在所有人都在忙着或是刻意清理关系、或是专注追杀夏油杰的时候,七海建人曾经孤身拜访过他在的地方——不知是不是某种恶趣味的讽刺,曾经偏执追随天元的脚步、甚至派人追杀过小莱的盤星教,如今却成了特级诅咒师夏油杰手中的玩具。
而如今那位年轻的教祖很平静地接待了自己曾经的同学,干干净净的会客室内,夏油杰亲自为他倒了热茶。
“……必须要说,我是嫉妒过你的。”夏油杰轻描淡写地开口,眼神并没有对上七海的目光:“学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送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全都是给你的……刚刚成为诅咒师那会,想着顺便杀掉你把东西拿回来的心思也不是没有过。”
七海建人闭上眼睛:“……那些都是诅咒。”
“啊,是吗,”夏油杰的脸上短暂恢复了原本那位温柔好脾气学长的笑意,“那学弟全都转送给我怎么样?”
“不可能。”
七海建人答得毫不犹豫。
夏油杰仍然不气不恼,徐徐反问:“你知道我完全可能杀掉你吧,后辈?在这种地方动手你也埋怨不了谁呢。”
七海吹了吹茶水上的热气,轻描淡写的反驳道:“学长如果抢了我的东西,小莱会生气的。”
夏油杰一怔,随即失笑。
“这世上大概也就只有你还会这么说了吧。”
会议室的角落里,据闻被夏油杰随手救下的一对双子姐妹在角落里玩着拍手游戏,童音清脆,随着规律的拍手声,两个孩子低唱着发音奇异的古老歌谣。
听说是信仰一位古老神明的闭塞村落,而因为最初的信仰内容断代太久,当年的古神也早就在传说中成为了不详的魔神;双生子的父母是最后一家还在信仰神明的人,当村民的恶意生出的咒灵袭击了村落,村子里的人便将所有的错误推到了那两个孩子的身上。
七海建人专注聆听了一会歌谣的内容,女孩们唱出的字音组合并不属于现有任何一种语言,倒是更加类似于非人之物模拟人声而成就的奇妙曲调,黑白色的双子专注念唱歌谣,告诉她们如今的养父,即使神明不曾再次为她们出现,吟唱的歌谣仍然会为她们赋予生存的力量。
咒术师的确可以看见随着歌谣的吟唱,在女孩们身上渐渐变强的咒力。
夏油杰跟着瞥了一眼那对高高兴兴唱着歌的女孩儿,提起女孩们现在仍然虔诚信仰的神明时,语气很是冷淡。
“很奇怪对吧,明明神明都已经消失了、也不可能因为任何一人的信仰而再次显现,但是这些孩子们却仍然能从当年的歌谣里获取力量,也不知道对与现在这些还在信仰祂的信徒来说这到底是慈悲还是残忍了。”
……残忍吗?
七海建人想起那个被灰原雄如今仍妥帖珍藏的灵符。
“她们信仰的什么神?”
女孩们听到了客人的询问,立刻停下了拍手游戏,抢在夏油杰之前高高兴兴地回答道:
“——是龙神大人哦。”onclick="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