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年初兵出函谷关时算起,帝国大军连续作战了八个多月的时间,横扫数千里之地,屡败诸强敌,彻底将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纳入了帝国之版图,更一举打败了屡屡犯边的东突厥汗国,成功地从内部肢解了其汗庭,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帝国西北边疆已然无忧,这等胜利无疑极其之辉煌,可帝国所付出的牺牲也自极大——据兵部不完全统计,帝国在这一年中战死的将士多达近八万之多,伤残难愈者也自不少于此数,所耗费的军资几乎搬空了整个国库,若不是缴获也多,怕是朝廷机构都要运转不下去了。
牺牲虽巨,然则相较于所得来说,却无疑是值得的,至少张君武本人对最终的结果很是满意,当然了,征战日久之下,身心皆不免有些疲了,一打发走了高句丽来使之后,张君武也就没在河北之地多逗留,转道井陉关,过太原,至风陵渡,由黄河水师接应着,率二十九万主力大军进潼关,于十二月初三回到了长安城,房玄龄等宰辅率文武百官冒雪于七里亭处迎候。
大军凯旋照例是须得犒赏三军并昭告太庙的,诸般繁文缛节当真不少,然则张君武却并未依例行事,将犒赏三军等一众事宜尽皆交待给了房玄龄等宰辅们去打理,自己却是轻车简从地直奔魏国公柴孝和府上。
“都下马,随朕步行过去!”
说是轻车简从,可身为帝王,于出巡之际,随侍的亲卫以及宦官却是怎么也减省不到哪去,两百余骑一路狂奔之下,声势自是难免大了些,为防惊扰了柴孝和的病体,在离柴府还有一街之隔时,张君武便已喝令随行人等全都下了马,一路步行地赶到了柴府门外,更是亲自行上台阶,敲响了门上的铜环。
“您、您是……”
柴府乃是张君武所赐,占地极广,又曾由工部出头大肆修缮过,看起来自是崭新得很,豪华而又气派,只是柴府中的下人显然不多,这不,门环响了好一阵子了,方才有一名老仆人赶来开了门,这一见张君武一身的黄金锁子甲,不由地便是一愣。
“朕刚到京,闻知义明病体依旧未愈,特来探访。”
见得那老仆人满脸的惊疑之色,明显是不曾看出自己的来历,张君武不由地便是一笑,也自没让那名老仆人多费思量,直截了当地便道明了来意。
“啊,陛、陛下,老奴、老奴……”
这一听张君武自称为朕,老仆人顿时便被惊住了,手足无措地呢喃着,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啥才是了的。
“老人家不必紧张,且引朕直接去见义明便好。”
见得老仆人如此慌乱不堪,明显是被吓着了,张君武的脸上当即便浮现出了层歉意,语调和煦地出言安抚了其一番。
“啊,哦、哦,陛下驾临、陛下驾临……”
老仆人明显没见过甚大世面,尽管张君武已言明了要直接去见柴孝和,可其一回过了神来,却是突然撒腿冲进了府中,一边狂奔着,一边惶急不已地嚷嚷个不休,其动作之突然,愣是令张君武都有些个措手不及。
“登高随朕进府,其余人等都在府门外候着便好。”
张君武之所以轻车简从而来,就是不想惊扰了柴孝和的养病,却不曾想那老仆人突然情绪失控若此,当真令张君武很有些个哭笑不得,可也没辙,只能是回首冲着众人吩咐了一声,而后便即由赵登高陪着,缓步行进了颇见寂寥的柴府之中。
“臣等叩见陛下!”
被那老仆人这么一狂嚷,整个柴府登时便起了阵大乱,就在张君武方才刚从前院的照壁处行将出来之际,就见两名二十出头的青年已领着二十余名下人赶了来,一见到张君武的面,紧着便跪伏在了地上,赫然是柴孝和的次子柴诚(字子俨)、三子柴礼(字子务)赶到了——柴孝和有三子,长子柴宁在山西晋城任县令,另两子虽都已有了荫生出仕之身份,然则柴孝和却并未让二子入官场,而是留在了身边听用。
“都免了,子俨、子务,且陪朕去见义明,其余人等都散了罢。”
望着跪在雪地里的诸般人等,张君武心下里顿时便涌起了一阵感慨,没旁的,要知道自打齐郡军时代起,柴孝和便一直是文官领袖,帝国的第一宰辅,位高权重自是不消说之事,可其家中却是简朴若此,偌大的宅院里居然就这么二十余名下人,着实寒酸得很,别说跟那些顶级门阀相比了,便是普通官宦人家的使唤人手都不止此数。
“臣等遵旨。”
柴诚、柴礼说起来与张君武都是同龄人,往昔在南阳时,也自没少见面,倒也还算谈得来,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张君武乃是帝王之尊,二人见到张君武的面,侍奉唯恐不周之下,又哪还有可能似往昔那般随意。
柴孝和所住的主院卧房之装饰乃是工部之手笔,倒是装修得精美无比,透着股奢华之气息,然则卧房里的陈设却是极其简单,反差极大,难免有种违和之感,然则张君武却不曾去在意,这一从屏风处转了出来,视线便即落在了榻上。
“呼……”
望着柴孝和那张苍白如纸一般的脸庞,张君武的眼圈不由地便是一红,一股难言的酸楚当即便打心底里狂涌了起来。
“父亲,父亲,陛下看您来了。”
柴孝和显然已是病入膏肓了的,往昔儒雅的脸庞已然消瘦得深凹见骨,鼻息更是淡得几不可闻,精神状态更是差到了极点,饶是柴府都已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却依旧不曾将其从昏迷中惊醒过来,直到柴诚凑到其耳边连声呼唤之后,柴孝和方才有了反应,但见其脸皮狠狠地抽搐了几下之后,终于吃力地睁开了双眼,略有些茫然地四顾了一下,而后方才定定地落在了张君武的身上。
“陛、陛下,老、老臣……”
眼神略一聚焦之后,柴孝和终于认出了那站在离榻不远处的人正是张君武,原本苍白的脸色陡然便是一红,挣扎着便要起来给张君武见礼。
“义明莫动,快躺好了。”
这一见柴孝和已然清醒了过来,张君武赶忙收敛了下散乱的心绪,几个大步便抢到了榻前,伸手轻轻地摁住了柴孝和强自要起的身子,颤声地安抚了其一句道。
“呼……陛下凯旋荣归,社稷大幸,百姓大幸也,老臣病弱,未能郊迎,实是失礼至极。”
或许是回光返照之故,柴孝和的精神陡然大好,尽管还是无力起身,可话却已是说得流畅了许多。
“义明只管好生养病,朕还等着卿帮朕打下个万世基业呢,勿须在意那些小节,卿之身体要紧。”
只一看柴孝和这般模样,张君武便知其命恐已不久,心头不由地便是一痛,只是这当口上,张君武却是不敢说破,赶忙强颜欢笑地说着安抚的话语。
“陛下莫要宽慰老臣了,呵呵,老臣自己的身体自家清楚,说来也就只有三两日的时间可活了的,罢了,不说这个了,陛下乃是不世出之雄主,武功鼎盛,天下无敌,老臣自不担心天下不平,只是自古以来,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隋虽强,二世而亡,何也,炀帝好大喜功,暴政扰民无度,此治国之大忌焉,老臣将亡,唯有一语以相赠:步子但消能走得稳,稍稍慢上一些又何妨。”
柴孝和豁达得很,根本没在意自己的生死,自嘲了几句之后,便即谆谆告诫了张君武一番,摆明了就是在交待后事,却丝毫不提个人之要求。
“嗯……义明所言,朕记住了,唔,子俨、子务皆已年长,是到了可以入仕之龄了,朕看且就先为秘书郎,如此,一者可在京侍奉爱卿,二来也可多历练上一番,将来必是国之栋梁。”
这一见柴孝和至死都还在为帝国之社稷操心,张君武的眼角不由地便是一热,两行泪水已是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陛下如此鸿恩,老臣感念在心,只是他二人皆乏历练,尚不知人间疾苦,还须得从基层做起才是,外放县令,都已是超拔了的,若依老臣之见,且就先都从县尉干起好了,若有成,则用之,若无能,便耕读一生也是好的。”
柴孝和自是清楚张君武这是要报答自己的辅佐之情,然则他却并不希望自家几个儿子骤登大位,委婉地谢绝了张君武的好意。
“就依爱卿好了,卿且自好生养病,朕先回宫一趟,明日再来与爱卿叙话。”
这一见柴孝和主意已定,张君武也自不曾勉强于其,本有心再与其多谈上一阵,可待得见柴孝和原本红润的脸色已然灰败不堪,张君武自是不忍心再多打搅,交待了几句之后,便即起了身,留下随行的中郎将常何在柴府随时通报动静之外,领着一众随从便匆匆往皇城方向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