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幽长的山道中,段胥与韩令秋带兵疾行而过,朝着呼兰军后方运粮的必经之地而去。
山路阴暗潮湿,地面也容易打滑,但段胥的步子仍然很快,而且已经是压抑了速度的结果——韩令秋也一样。他点的都是脚程快的士兵,整个队伍如同飞一般。
段胥感觉到身后屡屡投来的目光,悠悠地说:“我困乏得很,韩校尉要同我说两句话,让我提提精神么?”
韩令秋呐呐道没有,但是他浑身紧张的僵硬状态,段胥感觉得清清楚楚。段胥回头无奈道:“你莫不是还担心我是奸细,一会儿把你们丢给胡契人,叫你们有去无回?”
“末将……并无此意。”
“不过韩校尉原是从丹支来的,若是归降了胡契人便是如鱼得水,岂不是更快哉?”
段胥将这顶大逆不道的帽子给韩令秋扣下去,韩令秋自然是不接的,立刻将这顶帽子掀起来。
“我从未向吴郎将或踏白隐藏我的来处,我已不记得在丹支的种种。从我被汉人夫妇所救来到大梁时,便已经是大梁人。”
“你只是不记得而已,倘若你在丹支尚有妻儿或父母兄弟,你还能了无牵挂地说你是大梁人吗?”段胥利索地再将这顶帽子给他扣了回去。
韩令秋沉默了一瞬,奋力挣扎道:“将军,我来大梁时才十四岁。”
十四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妻儿,他浑身的新伤旧伤,也不像是有父母疼的样子。
“便没有亲人,若你从前同何嫣似的与胡契人十分要好,或者干脆死心塌地信任他们,为他们做事呢?”段胥紧追不放。
“从前的事我不想想起来,只当过去的我是死了。”
“如果有天你想起来了,要如何?”
“那也是别人的人生了,不是韩令秋的。”韩令秋终于一举甩掉段胥扣来的帽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原本是他在怀疑段胥,却被段胥反客为主,变成了他自证清白的辩论。
段胥爽朗地笑起来,也不再追问,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他轻松地说:“别紧张,我就是想同你亲近些,多说些话罢了。”
……还从没见过用这种话题来亲近的。
他们这么小声交谈着疾行,不多时山路便看到了尽头,光线亮了起来。山路的尽头有些生了青苔的巨大石头,隐匿在石头之后往下看,便能看见山下歪歪扭扭的官道。
这官道确实有些磕碜,看起来年久失修,怕不是前朝留下来的,到现在也没有翻新过,丹支夺了这江山却似乎懒得好好管理。
段胥带兵隐匿在巨石之后,令斥候前去探查情况,他吩咐士兵排好阵型,待队伍来到山下,他先将队长射杀。队长身死后便先以弓箭手将敌人击倒十之七八,再从左翼向下冲垮敌人车队。
“目标是粮车,不要恋战。”段胥再三重复道。
话音刚落,斥候便来报粮队出现。便见段胥问士兵要来一把□□,拿出一支箭搭在矢道上,端起弩一只胳膊做支架,微微俯身眯起眼睛瞄着校准的望山。
巨石的距离离官道尚远,并且正刮着大风,便是对于优良的射手来说,瞄准一个骑马行进中的人也有困难。第二步箭雨压制只要大体位置对就行,要的是规模。
但段胥手上这个,是要一击必杀的。
韩令秋有些担忧,刚想劝说段胥换他来。便见寒风凛冽中,段胥眼睛眨也不眨,扳动了弩机的悬山。
霎那间箭矢破空而出,笔直迅疾地擦过空气,爆发出撕裂的声响,一瞬准确地穿过那带队的高马上,胡契人的眼睛。
胡契人瞬间脑袋开花,惨叫一声翻身掉落马下,运粮的丹支士兵纷纷戒备。
段胥笑起来,抬手道:“放箭。”
一时间箭如雨下,敌人惨叫声不绝于耳,韩令秋却愣愣地看着段胥。方才那支箭穿眼而过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段胥射箭时习惯瞄准猎物的眼睛。
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过,炸得他脑仁疼,段胥却说:“韩校尉愣着做什么,该下去了。”
他一撑石壁轻巧地跃下,抽出腰间的破妄剑,一左一右拿在手中一转,便鲜血四溅夺人性命。为数不多存活的丹支士兵很快被风卷残云地解决干净,他们控制住了粮车。
韩令秋稍慢一步,待他奔到段胥身边时,段胥却突然眼神一凝,一把推开他。
一支箭直直地擦着段胥的胳膊而过,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站在段胥与韩令秋之间的大梁士兵没能躲过,被一箭射穿,缓缓倒地。
段胥抬眼看去,从另一边的山中冒出一群拉弓执剑的胡契人,居高临下呈包围之势,看样子有数千人,如一团巨大的黑云包围了他们。
他沉默了片刻,笑道:“啊,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中埋伏了。”
这可真是不凑巧,倒像是他真的把他们带给胡契人,叫他们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带头的胡契人站在山崖之上,以胡契语低声训斥了刚刚放箭的人什么,便做出手势示意了段胥和韩令秋,然后放平手掌在空中一划。
这种示意,表明的是段胥和韩令秋要活捉,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段胥看了一眼韩令秋,再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向包围他们的胡契人。手中的剑掂了掂,血从他受伤的手臂流下来划过剑上的“破”字。
正在破字莹莹泛光的时候,突然一个突兀的声音在山谷里响起。相同的意思,汉语与胡契语各说了一遍。
“且慢。”
是个有点低缓的女声,一时间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官道上空山崖之下,晴天白日的烈烈北风中,凭空突然燃起一团湛蓝的火焰。那团诡异的火焰仿佛是无根之木,燃得却异常炽烈,寒风竟然不能吹动它一丝一毫。
从火焰中生长出白色的丝线,如同结茧般一层层将火焰包裹起来,化为玉质的镂空冰裂纹六角宫灯。从灯顶长出提灯的纤长槐木灯杆,漆黑发亮。
那灯杆之上渐渐显露出一个女子的样子,她翘着腿坐在槐木灯杆上,左手抚着诡异的灯火,右手搭在膝盖之上。一身华丽的红白间色曲裾三重衣,最外层锈红色的衣裳上绣着流云忍冬纹,长发垂落腰间以红色发带系住。
与华丽的衣服不同,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唯有凤目边的小痣黑得显眼。当真是冰肌玉骨,不似活人。
黑夜提灯,为人引路。
白日提灯,替鬼开道。
那女子微微笑起来,以胡契语对山腰上那些胡契士兵道:“我本一介恶鬼,不想掺和诸位这些事。只是刚刚一时嘴馋吃了被你们射死的小兄弟,他求我救这些大梁士兵,我答应了。”
刚刚那被胡契人一箭射了个对穿的士兵倒在血泊里,脖颈上隐隐浮现出齿痕。
她微微偏头,说道:“诸位丹支的壮士,可否卖我这恶鬼个面子,把他们放回去呢?”
山上山下这群人都是一副大白天活见鬼的吃惊表情——这倒真的是活见鬼了。一时间天地寂静,多数人都在揉眼睛怀疑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能立刻回应她的发言。
段胥却不眨眼地看着空中这个陌生的女鬼,抿了抿唇,然后唤道:“贺小小。”
那女鬼也不瞧他,像是不知道他在叫谁似的。
段胥笑起来,说:“别装了。”
那女鬼似乎轻声哂笑了一下,慢慢回过头来。一只黑色的乌鸦落在她的肩头,继而是漫天如黑雨一般的乌鸦密密麻麻地落在这一片山地之上,一只只睁着乌溜的眼睛到处瞧着。竟然没有一只乌鸦鸣叫,场面安静得诡异。
她眨着漆黑不见眼白的眼睛,笑道:“还有人敢欺负你呢?没想到我们小狐狸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山腰上的胡契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显然也被这诡异的景象所震慑,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为首的那个军官大声喝道:“苍神保佑,异教邪徒怎敢装神弄……”
鬼这个字还没说出来,贺思慕淡淡地嘘了一声,他的身上突然燃起蓝色的鬼火,一声惊叫之后顷刻化为焦黑的枯骨,一下子垮落在地上。
贺思慕把眼神移过来,以胡契语笑道:“你以为我当真在同你们商量?活着没眼色,死了总会认得我的。”
她以这个冷峻美丽的真身出现时,便有种与贺小小完全不同的气场,懒散与嘻嘻哈哈褪得干干净净,便是笑起来也是凶狠、傲慢、不耐,仿佛是柄瞧一眼都会被割伤的刀子。
胡契人一见这形势终于松动了,纷纷掉头高呼苍神降灾,逃窜离开这诡异险恶之地,惊飞了一群乌鸦。
段胥转过头去,看见自己身边呆滞的大梁士兵们,他们仿佛陷入了某种幻觉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沉默片刻,走到那被箭射穿,最终死于恶鬼之口的大梁士兵身边。
那是个凉州来的孩子,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
他蹲下来,合上那士兵圆睁的双目,轻声道:“休息罢。”
然后他起身一步步走到贺思慕身边,受伤染血的手握上那悬空的槐木灯杆,她于是转过头来,在漫天乌鸦飞舞间低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的脸上溅了几点血迹,应当是刚刚咬那士兵脖子时染上的。
段胥便用干净的那只手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像他们初遇时那样伸手递给她,道:“擦擦脸上的血吧,恶鬼小姐。”
贺思慕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帕子,目光再移到他的脸上,冷淡说道:“然后呢?”
“然后作为交换……”段胥拿着那帕子触碰她的脸,她的脸冰冷得如寒风。
他将她脸上的血迹慢慢擦去,甚至是有点俏皮地说:“恶鬼小姐,能否留下我这段撞鬼的记忆呢?”
以大梁士兵呆滞的情形看,他们应该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想来丹支士兵更不会想起他们为何而退,领头之人为何而死。
贺思慕微微靠近他,在很近的距离里凝视着他的眼睛,想在他的眼里寻找到一丝害怕或厌恶,来证明这嬉皮笑脸八风不动的样子全然是伪装。
段胥眨眨眼睛,眼里的笑意却完全没有一分作伪,他说:“怎么,需要重新自我介绍么?”
“在下名为段胥,封狼居胥的胥,字舜息。敢问姑娘为何方鬼?”
贺思慕低眸轻轻一笑,再抬起眼睛望着他清澈的双目,一字一顿道:
“在下不才,万鬼之王。”
遣句谦虚,语气却轻慢。
她笑着将那染血的帕子从他手里接过来,再将他受伤的左手上的血擦干净,慢慢说道:“很显然,我不叫贺小小,你也不是段胥。”
作者有话要说:贺思慕大手一挥掀开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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