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没能第一时间看出了夙千凡的混乱。
在她离开的一年多里,他的心弦没有一刻不是紧绷的。
处理政务也好,照顾孩子也罢,或者通过一点一滴的蛛丝马迹寻找她的踪迹。又甚至哪怕是政务理毕,孩子都安歇,他也不敢让自己有半分的松懈。
究竟如何才能找到她?能不能再看到活生生的她?他根本没有任何把握。
否则也不会叨扰已羽化那么多年的父帝与母后。
他的心底惧怕而又不安。
但他不敢放弃,也放弃不了。
心里的恐惧时不时的生长成庞然大物。
那些在意她的,也将最后的期许孤注一掷的压向他。
他只能全盘接受,并竭尽全力的让自己不露声色。
长华的崩溃是歇斯底里、是颓废,乃至于突然间的发疯和不加约束的行止。
有时他觉得可怜,有时觉得碍眼。
可当有一天,他突然察觉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也在上演另一种形式的崩溃——宫里宫外不知从何时起日益战战兢兢,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无人敢再提。
好在,她回来了。
哪怕已经不认识他。
可他依旧高兴,高兴的难以自抑。
他能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忐忑、小心翼翼!
沉浸在患得患失与无法言喻的激动里,直到她进门的脚步不稳、没有底气为孩子之事道歉,玄清才突然意识到,她此刻的心绪是何等的不稳。
慢慢来,慢慢的让她接受自己,就如在人间是容熙和萧靖宸时。
然而,仅仅只是这么一想,他都觉得难熬。
他等不了,不想等,一刻也等不及!
两个孩子都已经瞌睡到迷迷糊糊,还时不时的惊醒,迷蒙着眼巴巴的往她身上瞅。
桌上的餐盘已经撤了。
玄清再剥了一粒葡萄,往她面前的碟子里面放时,瞧见她的眼正望着两个孩子,似有为难。眸子微垂,径直将葡萄送到了她的嘴边。
她怔了一下,缓缓回头,似乎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一颗葡萄叫夙千凡骑虎难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玄清抽回手:“你我之间,以后都要这样生分吗?”
夙千凡斟酌道:“毕竟已是过往,日后还是要有各自的日子,于情于理,避着些,于你我都是好的。”
玄清眸子微暗:“已是过往?”
夙千凡心里烦躁的紧,更多是对过往,以及那些过往对现如今作用出的她还不了解的结果的迷茫。
她轻拍着趴在身边的小殿下,放松一口气,望着玄清,道:“我知道,忘了过去,虽是理由,却不是借口。
可是眼下,我生了您的大殿下是真,紧接一年又生了鬼族长华的小殿下也是真。
我虽然还不了解这中间与你们发生了什么,但既然这样做了,定是确实有事情发生。
既然已到了这一步,该放的我们都别负重前行,可好?”
玄清眸色一沉再沉,盯了夙千凡半响,缓缓转过头,突然抬手在小殿下上方。
夙千凡条件反射护住,戾气骤生,方要对他回击,却见他的血气正在与小殿下相融。
“怎么回事?”夙千凡疑惑的问。
玄清收回手,按下小殿下体内的鬼丹,反问:“何人告诉你,他不是你与我的儿子?”
夙千凡懵道:“……他为何有鬼丹,还管长华鬼王喊爹爹?”
玄清憋闷半响,抱起小殿下,往里面殿中走。
大殿下内敛而又渴望的眼睛始终黏在她身上,且经过方才玄清的举动,他的睡意似乎消了大半。
两人大眼对小眼,半响,他微微的伸手。
夙千凡俯身也将他抱起。
感觉他紧紧搂住的脖子,有种莫名的依恋。夙千凡心里不自主涌出暖意,垂眸笑着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玄清已将小殿下放在床上,他身子本就弱,今日怕也着实累着了,先前在夙千凡拍着他的时候已支撑不住睡着。
夙千凡也将大殿下放在小殿下旁边,准备起身,大殿下却没有放开环着她脖子的手。
“很迟了,快睡吧,娘亲真的以后一直都会在的。”夙千凡抚着他的小脸。
大殿下似乎能听懂,缓缓松了手,却在最后拉上了她的衣角,垂下眸子,将小脸压在床上,仿佛在委屈,又仿佛在生气。
夙千凡心里咯噔一声,因为她方才不止一次才玄清身上看到过这样的举动。
“……要不我哄他睡着再走?”夙千凡转头向玄清。
玄清见缝插针:“这里本就是你的家。”
夙千凡:“……”
玄清:“我去沐浴。”
说罢,看了眼神情、举动皆变的僵硬的夙千凡,转身出了房间。
直到感觉房间里没了他的气息,夙千凡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合衣躺在床边,将大殿下的小脑袋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轻轻拍他后背。
大殿下并不闭眼睛,一开始只是看着她,甚至试着往起爬。
“那会儿不是很困了吗?还不想睡?”夙千凡眉宇间皆是温柔。
大殿下似得了某种鼓励,爬起来,一直到她头部,俯下身将小小的额头贴在夙千凡额头上,蹭了蹭,这才抬眸又盯着她看。
夙千凡失笑,他这是觉得自己之前对弟弟做了这般举动,而没有对他做吧?
更加觉得两个孩子说不出的心疼,将两个孩子的脑袋都放在自己胳膊上,拉来被子盖上,道:“这下真的该睡觉了哦!”
就在夙千凡觉得大殿下睡着了,准备起身时,大殿下突然便睁开了那乌溜溜的眸子看她。
如此反复好几回。
玄清再次返回殿中时,夙千凡并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睡的熟。
他伸出手,方要触及夙千凡侧脸,却见她眉间微微的蹙了蹙。
他伸回手,将她的胳膊从两个孩子的脑袋下取出,替她们掖好被角,在床边坐了许久。
他的眉眼里一片祥和,一直望着夙千凡的侧脸,仿佛看不够似的。
“君上?”门外传来思诺的声音,尽管声音已经很小,玄清还是狠狠皱紧了眉头。
再次掖了掖被角,放下床帐,脚步轻而快的从殿中走出。
门外不仅站了思哲、思诺,还有“监舍六舍”、灵域十部,夙千凡的各个直属下属全来了。
玄清眸色莫辨的将阶下一众扫了一遍。
“君上,我等接尊上回去。”监舍六舍中带着鹰头面具的男子率先开口。
就在此时,一直银色的小狐狸跑进了殿中。
“可知她于本君是何种身份?”玄清负手而立。
“知道,是妻子。但尊上如今不仅是灵域之主,还是三界之‘监’,且尊上已忘记前尘,还请君上给尊上时间。
无论是在‘监’之身份上,还是您妻子的身份上,尊上都应该在了解清楚的情况下,做出该有的权衡。”
玄清:“如此,她应该尽快看到关于她过往的调查结果。”
带蝴蝶面具的下属上前:“君上当知,仅是为了尊上考虑,尊上今晚也不该宿在此处。”望着玄清:“还有啊,‘监舍’初立,且与灵域整合不久,尊上也该为身上的职责负责。
若是出了岔子,对她的处罚,可非我等能插手。”
玄清掀起眼皮,凉凉望下去。
“尔等放肆!”桃杌怒喝:“于尊上,君上难道不比尔等考虑的多?”墨绿色的眼神落在灵域十部来人身上:“还有你们,还是尊上为玥主时,君上为尊上选的护卫,难道也不知?”
“我等如今为尊上下属,一切考虑应以灵域和尊上利益为首。”灵域十部道。
“你……”桃杌气道:“难不成君上还会害了……”
剑拔弩张。
就在此时,“嘎吱”一声,房门打开,夙千凡抱着只狐狸施施然走了出来。
她先是淡淡看了灵域及监舍一众一眼,语气不含任何温度,道:“确实放肆!”
灵域十部及监舍六舍自知理亏,赶紧低头,道:“尊上息怒。”
玄清才是这三界主人。
她手下之人不仅擅闯,而且态度之中明显没有将玄清当做这三界唯一的主人来对待。
若玄清帝发怒,此事可大可小。
夙千凡本欲当场让他们自请玄清帝赎罪,如此一来,即便看在自己作为他们的主人的份上,想必玄清帝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转念一想,这样做虽然护了自己的下属,却会给灵域与监舍留下长久的隐患,反而对他们不利。
因为对于任何上位者来说,绝不会容忍如此不加掩饰的不尊与威胁,这对他的权威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况且监舍的存对三界各族来说,本就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角色。
毕竟没有谁愿意被盯着。
若再让玄清帝也厌恶,那以后,灵域及监舍将不仅会在事务上举步维艰,更有可能关乎存亡。
也罢,正好今日监舍六舍与灵域十部来的齐全,且此刻外面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趁早表明立场,让玄清帝放心,也让自己的这一众下属守好本分,不至于日后被动。
想到此处,夙千凡走下一阶,站在灵域十部与监舍六舍之前,向玄清揖了一礼,道:“是臣管教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