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耶在立威,在展示她缚地灵强悍的操控力。
哪怕黑岬并没有像杜小草那样被“缚”在城中,只要人在城中,就要任由她摆布。
一副壁画足足画了三个时辰,从日上三竿,一直画到日头偏西,若耶才算满意,挥挥手依样画葫芦地把他扔回仙草酒铺。
这样的过河姿势,第一次算新奇有趣,第二次就是狼狈难堪,围观的画舫姑娘们笑得花枝乱颤,围在她们身后的纨绔们更是笑得夸张,秦紫胤扔出箬衣剑悬在湖心,才勉强制止了喧哗。
黑岬出水,直接奔回蜃楼,让慕三马上打烊关门!
门关上了,酒客们逡巡不去,依旧三三两两的蹲坐在竹舍空地上,嘀嘀咕咕议论刚才的场面,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发酵,若耶是缚地灵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但缚地灵实在罕见,向来只存在典籍中,对它的那些玄奥神通,大家没怎么领教过,今天算是开眼了。
房间内,黑岬如释重负,跟杜小草和秦紫胤讲说自己被掌控后的感受:
“若耶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强大。”
以他的道行,当然不会像他白天表现出来的那么无用,随随便便就被蹿过湖面,但他想要抵达住这份驾驭,需要消耗三成的战力,之前他以为一成足矣。
轻敌了。
他豁出去脸皮,目的之一就是迷惑若耶,让她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中。
一口喝完坛中美酒,黑岬提点杜小草:“若耶对我出手之后,很快也会对你和秦紫胤出手,切记压住火气,不要早早暴露了自己,一时之辱罢了,咱们目光要看长远。”
杜小草点头答应:“我不会冒失的。”
黑岬又看向秦紫胤。
认真说起来,他黑岬也好,杜小草也好,都是立威的筏子,秦紫胤和他身上的小酆都才是终极目标。
秦紫胤也明白这个道理,点头表示自己“懂得”。
黑岬看他不甘愿的脸色,揶揄他说“受辱”这种事,光是“懂得”不够,还得“受得”、“忍得”,尤其是见到自己最在意之人被重创奄奄一息的时候。
杜小草之前已经遭遇过一次袭杀,连累后巷两户豪绅一夜灭门,真凶却逍遥不见踪迹,秦紫胤愤懑了许久,差一点失去了理智,要直接杀去若耶门上。
三人如临大敌,最先破防的却是慕三,他的几个发小找上门来。
这些发小不算狐朋狗友,是打小玩到大的交情,后来他们的家族觉得万叶城不稳妥,迟早沦为战墟,为避祸早早搬去了六爻城,觉得那里稳如磐石。
如今的境况证明,他们家长辈的选择是对的。
慕三见到发小,又惊又喜,喜的是久别重逢,惊的是缚地灵作祟,进城容易出城难。
他顾不得寒暄情谊,忙不迭地把城中变故和盘托出,让他们马上离开!
发小面面相觑,他们这趟过来,是要劝说慕三搬离万叶城,跟他们一起前往六爻城安家,慕三在城中被人排挤欺压的事,他们在六爻城也听说了,隔得太远爱莫能助,不如搬过去跟他们混在一起。
慕三气闷:“你们是临时起意过来的,还是有人怂恿你们过来?”
发小面面相觑,再傻也晓得了他的弦外之音,为首的发小姓殷,叫殷达,心思灵敏,三言两语说清楚了缘由,是慕三的未婚妻要悔婚另嫁他人,婚期就在俩月后。
慕三:……?
杜小草和黑岬的八卦之心立刻吊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慕三。
干瘦少年一开口就戳刀子:“慕公子,你不是说那未婚妻跟你青梅竹马,一直眼巴巴盼着你发迹了去迎娶的嘛?怎么就要嫁别人了?对你死心了?也是哦,许你整天冲着画舫流口水,不许人家姑娘另结新欢?”
“闭嘴!”
慕三暴怒,揪着几个远道而来直奔彀中的发小,仔细问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发小们语焉不详,就是一句话,他那未婚妻攀上了大妖部的贵公子,就要风光出嫁。
“你爷爷当初给她家的聘礼,她让我们几个带了回来,数量翻了一倍——”
慕三气笑了:“她让你们带回来,你们就乖乖带回来?!”
“她攀上的新丈夫非同一般,我们几家都要仰仗他,匆忙赶来万叶城,就是怕你从别人口中得到消息,气头上去六爻城怄气吃亏。”
杜小草讶异,不是吃惊慕三的未婚妻变心,而是诧异他那未婚妻能骤然攀上这么厉害的人物,婚姻结两姓之好,讲究门当户对,慕三家境早已落魄,他能聘到的未婚妻,不会有太高的门第,至多是容颜绝美,仅凭这一点,还不如麻雀涅槃。
她的疑惑,也是黑岬的疑惑,拎着一坛酒上去,旁敲侧击片刻,就明白了缘由,那叫个“文娴”的女子容貌算不得多么惊艳,胜在气度温雅娴静,言谈举止令人舒心,血脉天赋出众,又颇有见识,在六爻城中颇有佳名。
她跟随家人搬离万叶城时候,只有十岁,漫长的分别,早已耗尽了年少时的情分,抛弃慕三是理所当然的事。
慕三在万叶城,差点被春公子那伙人玩掉一条命,运气好遇到杜小草,处境好转,陆续让人送了好几封信去六爻城,商量婚事,石沉大海没有回应,他以为是罗浮大战导致的空间通道紊乱,煎熬了一阵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想要亲自去一趟六爻城的时候,缚地灵出现了。
现在,发小带着曾经给出去的聘礼出现了。
更气人的是,文娴姑娘的新欢,慕三是见过的,还一起喝过酒,当时他走商去六爻城,专门去拜访了准岳丈,准岳丈据说是不在家,没有接待他,然后就冒出来一个年纪跟他岳丈差不多的中年人,满脸和善,态度热络,带着他在六爻城转了好几圈,生意上的为难事也帮着摆平了。
事后他喝得酩酊大醉,扯着人家的衣袖喊“大哥”,说改日他去了万叶城,一定更加周到的招待他。
原来另有所图!
慕三想通关节,原地喝得酩酊大醉,瘫倒在地上发酒疯,一众发下哭笑不得,转着圈劝说。
两家刚定亲的时候,慕三的祖父还在世,和文氏一族都是走下坡路的小家族,门第登对,两个定亲的孩子也合得来,算是一桩不错的婚事,可惜时移世易,慕三的祖父很快去世,慕三年幼浪-荡看不到前途,慕家坠落的速度陡然加快,而文氏那边,渐渐稳住了局面,还有了复起的势头。
两家渐行渐远,后来又搬离万叶城,这婚事告吹是迟早的事。
慕三傻傻活在梦里,梦醒了,心碎了。
他闹腾的动静的太大,若耶都被惊动了,闪现过来奚落他:“如果你要去六爻城挽回未婚妻,我可以放你离开。”
慕三咕咚坐起,目光灼灼地看着若耶:“你肯放我和我的朋友一起离开?”
“当然不是,放你一个离开而已。”
慕三重新瘫倒,拎起酒坛猛灌自己,喝得烂醉如泥,连醉话都说不真切了。
隔天早晨醒来,太阳照常升起,日子还得继续苟着。
黑岬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几个来报信的发小也笑嘻嘻,不觉得他丢了文娴这样的美人未婚妻有什么不好,文娴不适合他,是他们这些人的共识。
他们几万里迢迢来万叶城,不是来看笑话,是来按住慕三,不让他犯傻自虐,不让他贸贸然去六爻城闹婚。
眼看慕三冷静下来了,发小里最老成持重的那个,叫朱大的豪爽公子,开始给他讲道理,文娴能高攀上这么一位夫君,虽然年纪只比他父亲小一岁,依旧算是如意郎君,文氏一族添了这么个助力,发达就在眼前。
“文娴妹子容貌超群,气质清雅,审时度势,有跟你长期分隔两地,感情淡了,喜欢上了别人,你们又没真的结婚,她变心也可以理解,你为他着想,应该欣慰她是理智现实的人,她那新未婚夫喜欢上他,登门提亲,他父亲当即就答应了,一点犹豫都没有,要是文娴妹子坚持嫁给你,势必要闹腾起来,闹到最后,胳膊扭不过大腿,她依旧要嫁,跟夫君之间还会有芥蒂,万一那人迁怒与你,只要派一个厉害的家族供奉,就能要了你性命。”
一番话,细微入里,说得慕三脸色铁青。
黑岬抱肩聆听,很认真的打量了“朱大”一眼,没想到慕三还有这样的朋友。
言辞滴水不漏,态度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再怎么没道理的事情,到了他口中,都成了因祸得福。
慕三很快被他忽悠得醉淘淘,还没开喝呢先上头了,抱头蹲坐在竹椅上,蔫头耷脑提不起精气神。
黑岬忽然开口:“朱公子,文娴已经出嫁了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引得满屋子的人都盯着他,搞不清他怎么冒出这个念头,朱大一伙人昨日说得明白,婚礼定在俩月后。
慕三疑惑地看向一众发小,发小回避他的目光。
黑岬刺挠他:“傻小子,你不但没有了未婚妻,也没有发小了,还活在梦里吗?”
慕三悲愤,不敢信昔日的玩伴会联手诓骗戏弄自己。
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不消说都是为了成全文娴和他的未婚妻,却忘了慕三和他们自幼的情谊。
文娴审时度势,这些发小亦如是。
慕三被点破这些,心情难以名状,他对文娴的喜欢,远谈不上死心塌地,文娴要悔婚另嫁,他大醉一场也就撂下了,眼前这场面,才是真正让他伤心的。
他一向不羁,流连风月之地,对未婚妻不能掏心掏肺,对发小可以,他自问从未做过损伤发小感情的事,发小们却结伴来伤他。
尤其是朱大,这几天趁着他生意好,隔三差五占便宜,他都一笑置之,觉得兄弟嘛没必要斤斤计较,哪怕他占得狠了,他一时支应不了,宁肯自己去跟旁人借贷。
此刻伤心至极,他颠三倒四的把这些也说了出来,黑岬听了非但没有同情他,还踹了他一脚:“蠢货!”
慕三哭唧唧爬起来,没有反驳,认了“蠢货”的鉴定。
他没说出来的是,朱大是知道他跟人借钱的,话里话外都在怂恿他跟别人借钱,说什么想做大买卖就不能怕负债,结果只是让慕三负债,他自己千方百计地盈余。
曾经慕三以为这些发小活在太幸福,不知道柴米油盐的金贵,不知道世道艰辛,宁愿自己吃苦,也要让兄弟们活得舒心,他这么傻呵呵坚持为了啥啊,为了被转着圈的诓骗嘛?
他为的是心底那份情谊,可惜别人不把这情谊当情谊,随手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