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意激荡,人心也激荡。
下方围观的众人,杜小草这边还好,竹楼那边的年轻人全都懵了,搞不清不正经师兄想干嘛。
菡仙子怒喝他“住手”,还要放出自己的仙剑阻拦,被杜小草按住了。
“菡仙子,你很了解钟离吗?”
“当然,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住在同一座竹楼里——”
“在这之前呢,你知道他的跟脚来历嘛,不觉得他身上冒出来的火焰很眼熟嘛,他和赤色藤蔓几乎同时出现在六爻城,你就从来没起过疑心?”
一句接一句的诛心质问,让菡仙子沉默了,期期艾艾地分辩:“我觉得……钟公子不像坏人。”
“长得好看,未必就是好人,姬岳也很俊俏。”
“……”
不正经师兄看着稀松,人也醉醺醺的,打起架来却不输气势,隐隐还占了上风,在腾挪旋转中一点一滴积攒优势,时不时就让钟离吃点小亏,十分奸诈。
菡仙子看得不忍心,冲着空中的钟离摆手,让他先返回竹楼这边,大家当面解释清楚。
她始终不肯信钟离就是藤蔓,即便就是藤蔓,暂时也没做出太过分的事么?
钟离不听她的,身手也变得狠厉,一个劲地想往天上冲,却又总在堪堪成功的一瞬间,被不正经师兄拖拽住双脚。
噗通一声,两人扭股糖一样摔到地上,钟离在下,震得地面和竹楼轰轰然。
不正经师兄趁着着短暂的体位优势,按着钟离又是一顿暴打,像打王八蛋一样,劈头盖脸,十分不讲究,后果就是钟离怒变,身体骤然幻化成一株燃烧着汹汹赤焰的藤蔓。
实锤了!
愤怒的藤蔓很难缠,唿唿缠绕上不正经师兄,要把他烧成灰烬。
不正经师兄的身形却陡然虚幻,与赤色藤蔓之间像是有了空间隔离,还不妨碍他偷袭钟离。
钟离拼着受伤,摆脱了他的纠缠,疾飞冲天。
眼看着就要飞上云端,不正经师兄扔出一根古怪的绳索,仿佛箭矢一般直直钻上天,缠绕住钟离,把他扯落下来。
钟离手段使尽,空间都被他冲撞得震荡,涟漪四散,周围的街巷仿佛虚悬在水面上的倒影一般,微微摇晃。
人群哗然,半空中交手的两人愈发胶着,你一拳我一脚,看起来轻描淡写,细微处凶险毕露。
不正经师兄手中多了一个黑皮葫芦,滴溜溜悬在头顶,葫芦中隐约有惊雷之声,绕着钟离盘旋没一会儿,钟离就重新变成赤色藤蔓,身不由己地附着在葫芦上。
葫芦也从遮天蔽日,变成巴掌那么大一小只,飞回不正经师兄手中。
竹楼那边,菡仙子为首,众人面面相觑,想要诘问不正经师兄,不正经师兄先笑嘻嘻解释:
“别误会,我不是除妖,是跟钟公子开个玩笑,回头还把他放回去。”
菡仙子微微松了口气:“吓死我们了——”
不正经师兄斜睨她:“你就不问问,钟公子是藤蔓这件事?”
“藤蔓怎么了?这里是羽界,大家都是妖,木妖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钟公子虽然为人淡漠,没做过什么坏事,何必针对他呢?”
“有道理,那我放了他。”
不正经师兄干脆地扔出葫芦,缠绕在葫芦身上的藤蔓得了机会,一闪身遁走不见。
菡仙子想打招呼的口型还还保持着,尴尬站立。
不正经师兄哈哈大笑:“这钟公子的想法,跟诸位颇有不同呢,希望来日相见,他不会变本加厉,翻脸不认故人。”
……
蜃楼之中,杜小草一直揪着心,看不正经师兄平安返回,长吁了一口气:
“你太冒失了,那钟离不是善茬——”
“那又如何,还不是被我收了。”
“既然收了,为何又放他离开,这一去,必定怀恨在心,打定主意吃了你。”
“帝姬也学会小人之心了?放心吧,他看似毫发无损,实则元气大伤,翻不起大浪花来了,我放了他,原因就像菡仙子说得,迄今为止,这钟公子还没做出不可挽回的坏事,论迹不论心,我给他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希望他能抓得住。”
不正经师兄语气笃定,看着小饕餮拎回来的美酒佳肴,挑挑拣拣吃喝起来。
黑岬站在阁楼窗前,目光落在西天的云霞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比之前绚丽了许多。
之后几天,菡仙子屡屡来找不正经师兄“切磋”。
“从前不晓得师兄你身手这么好,如今知道了,想请教请教。”
不正经师兄笑嘻嘻:“好说,是单战,还是群殴?”
菡仙子假模假式地“单战”了半日,旋即要求“群殴”,理由是不正经师兄道法高妙,单枪匹马不是对手。
十几人一拥而上,瞬间爆发出最强战力,以为能碾压不正经师兄,回过神的时候全都躺在地上,连人家怎么出招都没看清。
狼狈,丢脸,难堪,愤懑——
菡仙子确定肯定了,不正经师兄的本事很大。
杜小草觉得这菡仙子是吃饱了撑的,闹这么大真是图啥啊,钟离?人家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再见面是敌是友,两说。
小饕餮就识相,打从不正经师兄显露神通,就无比狗腿,每天黏在不正经师兄身边。
最后不晓得怎么回事,啪一下变回了原型。
杜小草沾光看到了上古神兽的幼年真身,乍一看跟小奶狗没太大差别,就是嘴巴大了一些,毛色鲜亮了一些,尾巴长了一大截。
小饕餮恼火,呜呜乱叫。
不正经师兄拎起来就打。
打发也很稀奇,先把“狗”抛到半空,然后用拳罡隔空暴打,打了足足一柱香时间,“狗”还没落到地上。
小饕餮嗷嗷痛叫。
杜小草想上前救他,被黑岬按住了,“别担心,挨这么一顿打,他的大道之路会顺畅很多,血脉也会变得精纯一些。”
杜小草讶异:“他不是真正的上古神兽?”
“算是嫡系后裔,血脉已经驳杂了不少。”
“……”
小饕餮狗腿阿谀不正经师兄,打得算盘是从对方口中挖出一些淬炼血脉的秘籍,或者传授他一点失传的绝活,谁知道换来一顿打。
不止一顿,是每天一顿,打了十来天还没有罢休的意思。
小饕餮生不如死,整个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廋了一大圈,一只眼珠渐渐从三彩变成七彩,宛若琉璃一般。
不正经师兄见了,啧啧拍了拍他的脑袋:“根骨还行,往后得打得再狠一些。”
杜小草劝阻:“欲速则不达,别打坏了他。”
小饕餮哼哼:“我祖上是九瞳饕餮——”
“隔了多少辈的祖上,再提还有意思吗?”
“当然有意思,九瞳是我们这一支的梦想,做梦都想。”
“天还没黑,你做梦有点早。”不正经师兄抡起巴掌,打得小饕餮脑袋乱晃,看得杜小草心中戚戚,起身要离开了蜃楼。
不正经师兄喊住她,要跟她对弈。
杜小草叹气,在七十二洲的时候,她弈棋无敌手,哪怕涅槃转世尚未觉醒神志之前,都可以稳赢秦佑安。
返回羽界之后,依旧是年轻一辈有数的高手,怼上不正经师兄,却只有被压着打的份。
一起下十盘棋,是输九盘,赢的那一盘还是小饕餮看不过眼,捣乱掀翻了棋盘。
小饕餮挨打,难受的是身体,杜小草弈棋,难受的是心境。
痛并快乐着。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遇到了对手。
棋盘摆开,她全神贯注地摆弄棋局,厮杀得十分用心,哪怕技不如人,万一赢了呢?
可惜,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输了两盘。
第三盘,她仔仔细细一再斟酌,下了整整一个时辰,依旧惜败。
小饕餮看她怏怏不乐,忽然发问:“大师兄,这世上有没有一种棋,可以让大家都赢?”
不正经师兄呵呵:“弈棋的乐趣,就在于争输赢,而输和赢,犹如光与暗,从来就是相对而生,没有输家,哪来的赢家?”他看傻子一样看着小饕餮,郑重提醒他:
“别再喊我大师兄,我不是大师兄,被正主听见了,那小心眼能拔了你的狗舌头下酒。”
杜小草不以为然:“小饕餮又没有拜入你师尊门下,这‘大师兄’就是随口喊一喊,怎么就要拔舌头下酒?”
“帝姬大度,不知道世上有一种小心眼,比针鼻儿还要小三圈。”
“你这么编排自己的大师兄,被他听到了,他那小三圈的心眼,会怎么拾掇你?”
“……”
不正经师兄难得吃瘪,悻悻摆手,强心刚把话题拉回来“输赢”上来。
小饕餮挨打多了,眼色也灵活了,忙不迭地捧哏,说棋盘方寸之地,无所谓输赢,争来争去没意思,要么自己看淡,要么就不上桌,不动棋子,就没有输赢。
他指了指杜小草:“帝姬就是太执着了,输了之后总想赢回来,她直接罢手,去找棋艺比她差的人下棋,哪里还会憋屈?”
“胜负心嘛,想要磨平岂是容易?”不正经师兄得意洋洋。
杜小草刺他:“你的棋艺,比你师父如何,比你的‘小三圈’师兄又如何?”
笑声戛然而止。
小饕餮觑着他的脸色,试探着补上一句:“这世上最悲催的事,不是棋艺不如人,是明明比人家强,却碍着拳头,碍着颜面,碍着权势,不得不输了?还得输得人不知鬼不觉,连自己都差点信了?”
不正经师兄沉默。
杜小草也乐了,她下棋虽然碰到了对头,却从未勉强过自己输给不该输的人。
黑岬一直躺在旁边晒太阳,忽然插了一嘴:
“世上所有的必输无疑,都有商榷的余地。”
不正经师兄冷笑:“请教高见?”
“把棋局拉长,摊大,尽可能的长,尽可能的大,棋盘大了,就有无数可能,棋局长了,就有很多变数,对必败无疑的那一方来说,变数就是活路,所有的一线生机捆在一起,黄泉之上搭出一座奈何桥。”
黑岬说得认真,且有道理,在场众人一时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