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经师兄从芥袋中拿出一坛酒,拍开泥封滋滋啜饮,喝得畅快恣意,微醺着眼睛跟杜小草聊天:
“帝姬年纪太小,没见过真正的人心险恶,那些幽微之处的凶恶,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不敢回想——”
杜小草呵呵:“我涅槃两世,事无不可对人言,不怕扪心自问,幽微之处也没有藏污纳垢,怎么回想都坦然自得。”
“所以啊,帝姬不怕这悟道花,黑岬就不同了,他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不知道做过多少亏心事,平日里百般遮掩,看着完美,一旦掀开遮羞布,那个腌臜恶臭,闻一闻就要作呕啊!”
不正经师兄夸张地扇了扇鼻子,伸长脑袋到杜小草眼前,手指着一旁的黑岬,谑笑道:
“帝姬想不想看一看好朋友的内心,看一看他此时此刻在回忆什么?”
杜小草果断摇头:“不想!你也不许想!”
不正经师兄置若罔闻,自顾自地画出一面水光镜,招手喊杜小草来围观:
“别那么固执,就看一看嘛,说不定他平日里装模作样,私底下坏得冒泡,肖想隔壁竹楼里的仙子,想入非非呢。”
杜小草气得脸色涨红,待要阻拦,对方却滑不留手,怎么都抓不住。
她又去砸水光镜,这镜子是法术铸就,坚固无比,只看这面镜子,就晓得他与不正经师兄之间天差地远的道行。
杜小草阻拦不了他,只能保证自己不去窥视镜面,人人心中都有**,都有恶念,论迹不论心。
不正经师兄眼巴巴盯着镜面,指望看到腌臜龌龊的镜头,瞪着眼等了许久,镜面空空如也。
他警觉地绷紧脸,啧啧惊奇,无法窥视的情况当然有过,但只发生了道行悬殊太大的情况下,他无法偷看师尊的内心映射,师尊看他,一目了然。
这黑岬——
他有这么高的道行嘛?!
不正经师兄心思急转,斟酌各种可能的情况,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幽蓝焰火中的黑岬忽然动了,惬意地舒展身体,扭了扭脖子,看向杜小草:
“不愧是上古的灵花,嗅一嗅裨益无穷。”
说完又向不正经师兄拱手:“多谢兄台慷慨,下次我这边有了好东西,一定与兄台分享。”
“岂敢当兄台,是在下的小把戏,让公子你见笑了。”
“不敢笑,只是想看一看,兄台你若嗅了婆娑花,水光镜中会是如何多姿多彩。”
一句“婆娑花”,让不正经师兄眯起了眼,右手不自觉的攥紧,像是要拔剑的模样,旋即又放松,大笑跃下窗台。
房间里只剩下黑岬和杜小草,后者长吁一口气:“太好了,你总算醒过来了,方才你一摸那朵花,整个人就被奇怪的火焰包裹住了——”
“是我看错了,这不是悟道花,是婆娑花,长在阴泉的泉眼上,十万年才能长出一片花瓣,没有根茎,也没有枝叶,赤红如火,十分绚丽,寻常生灵触碰到它,就会觉醒几生几世的记忆,各种锥心之事纷至沓来,摧肝裂肺,避无可避。”
杜小草了然,这种灵花谈不上好坏,只是这功效,一般人是撑不住的。
这一世的至善之人,前几世也许做尽了坏事,这一世的卑劣鼠辈,上一世也许是德高望重的君子,再夹杂寻常人避不开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妻子儿女,一股脑涌进脑海,没当场疯掉,就是十万里挑一的心性坚韧。
黑岬这么快就熬过来,让杜小草刮目相看,好奇地问他:
“你刚才都回忆到了什么?你前几世是什么样的人?”
黑岬笑而不语。
杜小草皱皱鼻子:“小气!方才那人用神通弄了一面镜子,说可以照出你正在想什么,还让我看,我都没看——”
“然后呢,他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他道行不精,那镜子没用,光秃秃什么都没照出来。”
黑岬轻笑:“你既然没看镜子,怎么确定那镜子什么都没照出来,也许照出来了,他故意蒙蔽你,又或者,虽然有画面,凭他的本事看不见而已,别忘了他师尊也在这蜃楼之中,他看不家的画面,他师尊未必看不见。”
“他们师徒俩太讨厌了,马上把他们撵走,慕三带回来,蜃珠也收回来,不能便宜了他们!”杜小草难得翻脸食言,但这蜃珠本就不是送给那师徒俩的,是送给慕三傍身的,眼前这景象,让她如何放心把慕三交给他们?
必须把人拽回来!
黑岬的思绪还停留在婆娑花上,问杜小草:“你们云澜一族,涅槃之后,始终记得前几世的事?”
杜小草点点头:“不是涅槃后立刻就记起,转世后要有一个觉醒的过程,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万年、几十万年都有。”
“觉醒的过程,是不是很痛苦,很凶险?”
“是,像我在七十二洲一个小山村里涅槃觉醒,差一点点就死了,靠一匣子冰蚕才熬过来,这还是好的,因为七十二洲灵气匮乏,天罚也就不重,若是在羽界,便是有族人和我祖父照看,凶险程度只增不减。”
杜小草说得唏嘘,黑岬却没什么同感,眉头紧皱,忽然上前扯住杜小草的胳膊,把她扯入一片漆黑之中。
“帝姬莫要惊惶,我暂时隔绝了天地,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你——”
黑岬说得急促,杜小草忐忑不已,猜测接下来的话,不会是让她轻松愉悦的话题。
果然,黑岬问她:“你们云澜一族道行有大突破的时候,过程是不是像涅槃转世时一样?”
“不是完全一样,但很相似,都会把前几世经历过的事情一一捋顺,捋不顺就会陨落的风险,理论上云澜族人能涅槃转世,一世接着一世,实际上,情深不寿,几次涅槃下来,积攒的心事和负累就压垮了我们——”
黑岬问话的终点不在此,打断了杜小草的絮叨,转而问起云澜老祖:
“听说,他要破开瓶颈,跻身妖祖行列了?”
幽幽一句,惊得杜小草睁大了眼,秒懂黑黑岬的暗示。
婆娑花!
如果她祖父在破开瓶颈的紧要关头,被人用婆娑花搅扰,突破失败不说,性命都难保!
黑岬又道:“婆娑花长在阴泉的泉眼上,连接前世今生,还能在至亲之间共情,你遭了婆娑花的荼毒,你祖父那边一样能感应到——”
“卑鄙!我要去杀了他!”杜小草丧失理智一般怒吼,被黑岬按住,让她冷静。
“你不但不能去杀了他们,还得装作浑然无事,半点没察觉,当务之急不是宰了这对师徒,是确保你祖父的安危,你祖父应该是藏得挺隐蔽,突破就在眼前了,这伙人急眼了。”
杜小草怒道:“我祖父跟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干嘛要下杀手?!”
“不外乎是利益,你祖父也挺神秘的,按说一个妖祖而已,帝都城里多得是,不稀奇,最多是其它的几个大妖部怕他抢了先机,其它高人懒得管这种琐事。”
黑暗之中,杜小草大口喘息,怒气和火气交织,愤懑不已。
黑岬也叹息,他能这么多摆脱婆娑花,凭的不全是他自己的本事,不正经师兄不晓得内情,才会惊走,暂时罢了手。
两人重新返回房间,隔着案几对坐,各自想着心事。
半响,黑岬提醒杜小草:“这种婆娑花,是你们云澜一族的大敌,以后遇到了,要十二分的小心。”
杜小草心事重重的点头,眉头紧皱,“小心驰得万年船”的俗话没说错,但还有一句俗话叫“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有些事情,不是小心谨慎就能躲过的。
除了突破妖祖瓶颈的关口之外,寻常涅槃,在尚未自然觉醒之前,若是遭遇到婆娑花的荼毒,能撑过去的族人也没几个。
这种情况,相当于揠苗助长,事后所有被“揠”的禾苗都只有枯死的结果。
她叹息着给黑岬道谢兼道歉:“都是我连累了你,那婆娑花本是冲着我来的。”
“朋友之间,说什么连累?这个难关熬过,你祖父大约就能顺利突破成妖祖,庆祝的宴席上,别忘了邀请我。”
“一定给你下烫金七彩翠羽贴,这是我们云澜最高等级的邀贴,寻常妖祖都不一定能收到。”
杜小草郑重承诺,黑岬却盯着细枝末节,问她那“七彩翠羽”从从哪儿来,从谁身上拔下来?
杜小草气恼:“什么拔下来,是自然脱落的翎羽。”
“你答应送我的金翎呢,拔一根吧?”
“我什么答应送你金翎?你别讹人?!”
“……”
两人斗嘴几句,压在心头的雾霾渐渐散去,无论如何,眼前的难关熬过去了,不正经师徒一击不中,想要再出阴招,未必有时间了。
且等着吧。
黑岬还断言,她乘坐银杏飞舟远游的这一趟,途经的某个地方,必定就是她祖父云澜老祖闭关突破之处,不正经师徒不确定是哪儿,没办法把人挖出来,就用她做诱饵。
“可惜,你祖父没上当,他们白白跑了一趟,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刚一回来就给你用了猛药,悟道花和婆娑花啊,真舍得下本钱,不知道他们图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