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鸟雀啁啾,菡仙子替曾经的师尊收拾妥当,和杜小草一起坐在廊道石墩上,默默无言。
各有一番心思,待要说时,又无从说起。
杜小草想了想,从芥袋中拿出一坛槐酿,“家乡带来的美酒,你尝尝。”
“云澜特产么?”
菡仙子随口一句问,噎得杜小草怔了半响,槐酿来自河东郡,河东地处七十二洲,属于小鱼界。
原来不知不觉,她的家乡已经添了一个。
心情莫名,看向菡仙子的眼神也微微变了,问她今后打算怎么办?
菡仙子冷笑:“有没有今后还不知道呢,这座城能不能守住,帝姬你心中也有数,即便守住了,也不能长久安逸,我已经打定主意,有机会就离开羽界。”
“你家中——”
“没有家了,族人被血妖偷袭,妖部覆灭,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
杜小草没想到会这样,待要劝慰,菡仙子先开口了:“不必说些矫情无用的话,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伤心,生死寻常事,不过是先走一步。”
“我知道你有怨气——”
“是啊,我就是有怨气,可还必须得忍着,一句都说不出来,就像个堆满了酸菜的酱缸,旁人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扔进来,眼不见为净,过些日子又想了起来,掀开就白得一缸小菜,多划算?”
杜小草忍俊不禁,菡仙子的泼辣一如既往,还添了些促狭。
两人默默喝着槐酿,牢骚话都埋在了酒里,那么多情绪需要发泄,积攒起来反而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杜小草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己很厌恶六爻城,很想离开此地,可惜走不掉。
菡仙子的心思,比她要幽深无数倍,抬头看天上的云彩,神色都有些恍惚:“这座城主府,曾经是我的天堂,只要进入就觉得开心安全,师父活在我的梦里,在梦里对我呵护备至,可惜我很快就醒了,看破了师父的真心和真面目,那种感觉,比没遇到师尊之前还要孤单,最近我时常再想,如果我一直没入师尊的眼,一直住在蜃楼旁边的竹楼里,大家开心笑闹在一起,会是什么光景?”
“往事不可追,大家当时都没想到俞襄会是那样的品性,妖祖的光环太耀眼,让大家看不到光彩之下的斑驳,她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你很对得起她,是她辜负了你的期待和信任。”
杜小草语气沉缓,周围的气氛也愈发寂寥,被淬炼成了傀儡的俞襄木木呆呆地坐在石凳上,双眼茫然,她身畔的两个女子比她还要茫然,城中的纷乱,因为俞襄而变得愈发纷纭,但她不是纷乱的始作俑者,最多是添了一把火,她也是被卷入其中的倒霉蛋,自以为能凭借妖祖道行全身而退,结果很悲催。
菡仙子上前替她拂掉肩头的落叶,相处了这么久,她对俞襄的脾性有了一些洞悉,十分强大、倔强且自我,朝着她自己筹划的道路一往直前,任何事都无法打断。
她这个曾经的弟子,自认是做不到的。
一片接着一片枯叶落下,其中几片砸到菡仙子脸上,让她眼眶泛红,深吸一口气憋住泪水,对着木木呆呆的俞襄道:“愿赌服输,谁让你输了呢?”
输了就得认命。
俞襄曾经无数次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她无数次不服气,如今再看,那些挨的骂,也不算很冤。
她的确很蠢,本性里的蠢笨。
俞襄不一样,她是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以最不光彩的姿势坠落尘埃,这坠落的过程,给了菡仙子极大震撼和教训。
杜小草来找她喝酒聊天,没有想象中的冷嘲热讽,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指责,空泛的安慰也没有,相比旁人肆无忌惮的嘲讽奚落,更让菡仙子难以承受。
她忍不住说了些压在舌底的真心话:“羽界之中,跟我师尊一般打算的人不知凡几,偏要拿她说事,那些人稳稳呆在妖祖城,呆在各自的妖部,当然可以自命清高,我师尊困守六爻城,凭什么?就因为她赌输了?”
杜小草沉默。
俞襄的事,可不就是赌输了?道义指责什么的,菡仙子不认,杜小草也是心虚。
以输赢决定的成败,是不是也能以输赢扳回来?
菡仙子猜到她心中所想,冷笑一声:“可惜,我师尊再没有重来的机会。”
“若她有,你还会站在她这一边么?”
“我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
菡仙子灌了一口酒,“很多人都瞧不起俞襄的唯利是图,为达目的不得手段,从前我也瞧不起,但现在我不这么看了,唯利是图是优点,为达目的本就不该在乎手段,能赢到最后,能笑到最后,才是最重要的。”
杜小草默不作声。
“没有谁欠谁,也没有是非,成败而已,刚才帝姬说我拜师误了己身,我自己不这么看,身为一位师尊,俞襄做得很好,我也接受了她的教导,余生不悔。”
“刚才你还说,若是没有遇到俞襄——”
“若是没有遇到她,可能会没这么多跌宕波澜,浑浑噩噩到死罢了,如今虽然艰难,心中是通透的,在旁人面前我不敢这么说,帝姬你涅槃过一次,经历了生死,当明白我的心意。”
与其鬼打墙,不如断头路?
痛快是痛快了,后患也多,杜小草不以为然,想要劝说却无从开口,更没有留意到,一旁呆滞的俞襄,眼神微不可查的闪了闪。
半响无言,菡仙子扔下手中的酒坛,冷声催促:“帝姬可以去帮自己的事了,让人看到你跟我靠得太近,很不好。”
杜小草苦涩离开,人人都有自己的方寸山,看似抬脚可过,却终其一生绕来绕去,不识本心真面目。
她身后的石墩上,多了两坛美酒,是她主动留给菡仙子的,如今的菡仙子,想要消愁,唯有清净独处,一场大醉。
杜小草是这么觉得的,她没有幸灾乐祸,只有感同身受,唏嘘慨叹。
她忽略了菡仙子的秘密,也低估了菡仙子的承受力,只隔了一个时辰,她就带着俞襄来到城头,迎战来犯的邪妖。
城下厮杀凶猛,城上奚落嘲讽,曾经压在心头的腹诽都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唾骂,哪怕唾骂的对象已经是一个活死人,且正在城下与邪妖厮杀得凶狠。
黑岬走到杜小草身后,见她神色恍惚,担心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帝姬怎么了?”
“俞襄——就这么完了?”
“当然啊,死得连魂魄都没漏下,想转世投胎都没机会,尸身还被淬炼成傀儡,不知疲倦的厮斗,直到遇到高手,被打成碎片。”
“谁想出来的这种办法,把活人淬炼成鬼偶,受害的未必都是坏人,像许攸的祖父,生生被自己的族人淬炼了——”
“利字当头,哪有什么理由?妖祖城中像俞襄这样的妖祖稀松寻常,大部分都活得风光,俞襄是失败了而已。”
“所以,不在是非,只在成败,成王败寇是嘛?”
“……”
杜小草反诘的太犀利,让黑岬一时无言,说出了跟菡仙子相同的话:“可惜俞襄已经这样,再没翻身的机会?”
“如果她有呢?”
杜小草下意识反问,忽然意识到什么,惊骇地低头看向城下,哪儿还有俞襄的影子,再看城头,菡仙子也消失不见!
她和黑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俞襄……没死透?她怎么做到的?!”
“毕竟是妖族,有些压箱底的后手,忍到今日才发作。”黑岬目光急速逡巡,想找到俞襄失踪的位置,一无所获,猜测是使用了某种空间规则,此刻早已远遁千万里。
城头上方,越来越多的察觉到异常,大声呼喊菡仙子的名字,无人回应。
宋稚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查看,拿出一枚铜镜,对着前方大地一顿乱照,只搜集到几个模糊的身影,看起来像是菡仙子和俞襄。
黑岬走上前问他:“淬炼之术出了纰漏?”
宋稚不吱声,事已至此,真相摆在眼前,他否认也无用。
杜小草道:“俞襄毕竟是妖族,又心机诡谲,想要把她淬炼成无知无觉的傀儡不太容易,稍有疏忽就会被她钻了空子,今日逃遁,也是早有预谋的,小宋城主不必自责。”
宋稚叹气:“自责与否先不说,俞襄逃走之后,一定会闹出风波。”
为了把俞襄淬炼成战斗傀儡,他搭进去乌泱泱的天材地宝,结果俞襄是诈死,那些天材地宝都白白便宜了她,猜测她这些天循规蹈矩装人偶,就是为了炼化这些宝物,养好了伤势之后立刻遁走。
城头俊彦们知晓真相之后,有人唾骂俞襄狡猾,有人鄙夷宋稚愚蠢,这么容易就被俞襄暗算了。
许攸得知这个消息,呆愣片刻,脸上露出恍然的喜悦。
黑岬给他泼冷水:“就算你祖父也是这般,除非他能赶在俞襄的事情传开之前遁走,否则下场会更惨,会被你那些混账族人变本加厉再淬炼一次,不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
许攸恨得一掌拍碎了崖壁,“早知如此,我就拜入俞襄门下,跟她学一学如何寡廉鲜耻!她这样的人一再脱困,更上层楼,坚持本心的君子反而步履维艰,天道何在?!”
杜小草拿出灵药,替他敷在手掌的伤口上,“两个时辰之前,菡仙子也这么诘问我,现在她已经带着师尊逃走了,你也喊的很大声,却是无能狂怒,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这样的废物,俞襄不会收入门下。”
许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