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佑安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问杜小草:
“你说,接下来会如何?”
“不如何,若没有赏金爵位,你还能去南风馆等人来救,那老鸨听说你是世子爷,想赚王府一份人情,会让人送你回去,现在这些劫匪为了撇清干系,只会想杀了你,你若想活命,就咬定你不是世子,是寻常人家的小公子。”
“是啊,可惜我那时候太傻,承认了自己是王府世子,然后那几个刚刚还在赌咒发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结义兄弟,就翻脸了,自相残杀到只剩下一个人,一个最没可能活下来的人。”
“那个拐了你的妇人?”
秦佑安点点头,“就是她,那四个剽悍劫匪互杀的时候,她躲在矮墙后不露面,也没有谁把她放在眼里,觉得随手就能砍翻她。”
大意的后果,就是最后一个胜出的劫匪,已经是强弩之末,浑身是砍伤,胸腹还中了一刀。
妇人没费什么气力,抡起木棒砸在他后脑勺上,把人砸死了。
然后,就轮到秦佑安了。
那柄沾满了鲜血的刃口,紧贴在他的脖子上。
“我那个时候怕极了,惊恐之下力气迸发,挣断了绳索,跳船逃走,扑腾着快要游上岸的时候,听到了父王的呼唤声。”
“来得这么巧?”
“父王耗费重金,请了钦天监的五蕴天师占卜,算出我人在那附近,五蕴天师告诉他,此去必有血光之灾,还说我命格带煞,危及大胤国祚,劝我父王立刻返回王府,跟我母妃再生一个儿子。”
杜小草呆了。
旁边的老道士也笑了:“原来世上真有比我还耿直的牛鼻子,改日去了白帝城,一定要登门拜会。”
睿王舍不得儿子,带着数十供奉前往码头救人,儿子却凭自己的机灵逃了出来,毫发无伤,父子都安然无恙。
睿王心中得意,大声嘲笑五蕴散人胡说八道的时候,一根镇魂钉直奔他的后脑勺。
那个一直柔弱无比的妇人,居然是个修道高手,趁乱偷袭睿王。
一击得手后,揪着“秦佑安”的衣领就逃,还真的逃了出去。
“那妇人当了一晚上的黄雀,最后却大意了,没察觉我的障眼法,拎走了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木桩,那根镇魂钉也只刺入父王颅内一寸,没有危及性命。”
杜小草疑惑:“那妇人修为高深,你只是个稚童,施展的障眼法能蒙蔽她?”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确是如此,我父王非常开心,夸我小小年纪就处乱不惊,将来必成大器……”
秦佑安话未说完,一旁的老道士嗤笑起来:
“敢问秦世子,还记不记得你离家出走之时,想要去的地方是哪儿?”
秦佑安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当时年幼,又受了一场惊吓,回王府后就发了高热,病愈后怎么都想不起为何离家出走,又究竟想去什么地方了,只记得是要往南走,很远很远的地方。”
“秦世子施展的那种障眼法,如今还记得么?”
秦佑安再次沉默。
“秦世子就没有想过,是有人刻意封闭了你这段记忆?”
“……”
“世子是紫胤仙帝转世的流言,是在这件事之后传开的吧?”
“……”
“那个诱拐了你的妇人,后来抓到了吗?”
“……”
“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老道士一叠声追问,问得秦佑安愣怔原地,下意识地开口:
“她面容平平,身姿却甚为曼妙,半年前在金花镇上,我又见到了她……”
杜小草深吸一口气,立刻明白那妇人是谁了。
就在金花镇上,月牙湖中的花船上,那个面容平平的妇人,风姿飒然地站在小画舫上,温声邀请秦佑安登船,还目露垂涎地夸赞秦佑安“风姿俊朗”、“泠然若冰玉”,是入幕之宾的好人选。
满嘴疯言疯语!
秦佑安在山中被白蟒袭杀的事,多半跟她有关。
杜小草仔细回想那妇人当时的自我吹嘘:瑶池的太上长老,大胤皇室的首席供奉,半步紫阳境,仙帝见了她都要以礼相待。
语气轻佻,几近自吹自擂,让人牙酸。
她主动邀请秦佑安入彀,被严词拒绝以后,那种不以为意又势在必得的口吻,让人极度不适。
眼前这场面,显然是老道士施展了什么玄奇手段,让秦佑安记起了那妇人的容颜。
照此推断,当年封闭秦佑安这段记忆的人,就是那个诱拐了他的妇人。
那妇人在小秦佑安返回睿王府后,依然能跟他亲密接触,还能暗中对他施展法术。
以秦佑安睿王世子的尊贵身份,又是被劫掳受惊、闭门谢客的紧要时候,能靠近的妇人屈指可数。
粲然星空下,杜小草想到了一个人,秦佑安也想到了一个人。
虽然很离奇,但那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老道士破除了那人的封印,却没能奈何另外一重封印,秦佑安依然想不起,他小小年纪费尽心思地离家出走,究竟是要去往哪里。
他只记得回府之后没多久,他就和堂兄秦承钧一起,前往祖陵感应龙气,以大胤龙脉淬体,温养元神,三年之后才重返白帝城。
此刻夜色幽谧,他忍不住跟意中人倾诉心事:
“我受伤又受了惊吓,病了好一阵子,母妃日日牵挂,求诊问医,督促我按时服用汤药,没工夫再去理睬那侧妃,父王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宠爱侧妃,我离开白帝城前往祖陵的时候,那侧妃不知怎么触怒了他,被发落去了别苑,再也没能回到王府。”
杜小草听得叹息:“你太冒失了,那么小怎么能离家出走?我祖母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十岁了,金氏天天打骂我,我都忍着,没有一走了之,外面更凶险。”
“是啊,那次出走冒失又糊涂,也让我明白了几件事,父王和夫子呵斥我,惩罚我,并没有恶意,我失踪遇险,父王不惜重金,不惜涉险,亲自赶来救我,我应该相信他;人的凶残与贪心,在哪儿都是一样,皇室望族与贩夫走卒,不见得有多少差别。”
一袋金豆子,一纸悬赏,一个小世子,就惹来无边血光。
杜小草听着他的感慨,长睫扑闪,眼波温柔,语气中微有几分悲悯:
“原来你也跟我一样,那么早,那么小,就明白了不该懂的道理。”
“或许吧……”
秦佑安以极微至不可闻的声音提醒她:“小心这个浮生道长,我有些猜到他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