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杜小草站在书案后,一边侍奉秦佑安笔墨,一边说起唐圭这几个月可疑之处,重点说闭灵石的事。
她从芥袋里拿出那块晶莹剔透的石头,递给秦佑安看,“本来是橘红色的,非常鲜艳,唐圭把它放在眉心,不知道做了什么,石头就变成这样了……”
秦佑安接过晶石,仔细摩挲了一遍,问杜小草:“溪涧中真有很多这种石头?”
“有是真的有,但没有很多,现在几乎一块都看不到了。”全都被她和小巨爻搬走了。
秦佑安会错意,以为是唐圭下的手,惋惜道:“这种闭灵石居然可以滋养神魂,唐圭有了它们,很快就能晋升开灵巅峰。”
弱冠之年的开灵巅峰,放眼大胤都没有多少,皆是一时俊彦。
哪怕唐圭是家伎之子,没有母族依仗,一样可以夺得家主之位,执掌陇西唐氏,把曾经欺凌轻蔑他的人踩在脚下。
杜小草与他相伴三月,越想越觉得后怕,低声提醒秦佑安:
“吕公子说得对,这个唐圭非常阴险,你离他远一些,小心被他坑了。”
秦佑安似笑非笑地斜睨她:“你很了解唐圭?我不在家的这些天,都跟他混在一起?吃亏了?”
杜小草被问得面色涨红,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把白日里曝晒过的缎被给他铺好,又燃起一根龙涎香助眠。
沾了妖鸟葬墟的光,祖祖辈辈躬耕山野的焦溪村民,足不出村便识得大胤数十上百的世家公子,凭着吃糠咽菜的经验,鸡争鸭斗的阅历,逐一品评揣摩,投其所好,运气不好的被呵斥回来,运气好的就能得到大笔赏钱,还有人真的攀上了高枝,当上了贵人的脔宠和扈从。
杜小草闲来无事,又有村正娘子这个话痨陪着,对各家公子也有针砭:
曲江白石粼温雅公子,擅丹青,尤工美人图;
阳羡周文札善曲乐,丰神俊朗,满楼**招;
滁州苏沫狂放豪迈,仗义疏财;
河东裴行濯口蜜腹剑,阴柔凉薄……
唯有唐圭,吃货一头,装傻充愣,杜小草一直捉摸不透。
吕文昭只说了他的出身跟脚,秦佑安肯定了他的才华:善时事策论,一手好文章,词锋犀利如刀,刀刀见血。
没有人知道,唐圭是如何在嫡母压制、父亲漠视的逆境里脱颖而出的,秦佑安认识他时,他已经羽翼丰满,名录唐氏谱牒,是陇西唐氏家主公开承认的庶子。
不到一年时间,他便成长若此。
秦佑安跟此人交好,自有他的考量,杜小草身为侍婢,当面说出离间之语,便是错处。
她识趣地闭口,踩着细细碎碎地脚步声忙碌,安置妥当以后,沉默着蹲身行礼,豆蔻少女,风华初露,不盈一握的纤腰款款扭动,细看却一本正经,姗姗着就要退走。
秦佑安喊住她,拍了拍身边的鼓凳,示意她坐下。
杜小草斜侧着身子坐了,姿势标准得像丫鬟礼仪指南。
秦佑安常年温淡如寒潭的眸子里,似有星辉溢出,唇角也漫不经心地挑起,笑意浅淡得稍纵即逝,让杜小草恍然以为自己眼花了。
然而,他一开口,就打破了好气氛:“你想赎身?”
杜小草点点头,做奴婢的,谁不想有自由身?
便是那些爬床要争当通房侍妾的大小丫鬟,也是变着法子求个超脱,争个“半主”的身份,不再被仆婢的苛刻规矩束缚着,余生安闲,老有所依。
杜小草回村以后,奇遇连连,积攒的银钱、药草、法宝,足够她赎百八十次身,连垂珠和白桃都能一起买回去,但很可惜,这财不能露白,识海里又趴着一只难缠的小红鸟,一旦泄密就有灭顶之灾。
暂时来说,她挂名裴府,跟在秦佑安身边最安全。
秦佑安却很不满她的桀骜,问她:“我送你的簪子呢?”
杜小草赧然。
她这几个月常做村姑打扮,粗布衣衫小竹篓,随便挽个双丫髻,搭配一根华丽丽地羊脂白玉簪便有些不伦不类,还容易闹出误会。
世家贵人频繁入村以后,村中把持不住的俊俏女子,为了一根金簪一枚玉镯献身的屡屡不绝,事后又不避嫌地戴出来,见到的人心知肚明,继续来撩拨……循环往复,泥足深陷。
杜小草不想惹这种风月账,只戴一对拇指大的银蝴蝶。
但秦佑安给她簪子的本意,不只是为了打扮她,还是宣示所有权,免得再有曲江白石粼那种不开眼的纨绔当面喊价。
“从明天开始,我要每天都能见到那只白玉簪。”
“嗯。”
身为仆婢,侍奉的主人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她除了嗯还敢有其它表情嘛?
“赎身的事,我会跟裴夫人说。”
“嗯。”
“唐圭……不必怕他,他敢欺负你,就告诉我。”
“嗯。”
“崔小屠……是你的情郎?”
“嗯——不是!”
杜小草炸毛,这个误会有点大了,她赶紧撇清:“我们两家的桑田连在一起,摘桑叶的时候,金氏打骂我,小屠常替我出头,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若她一直留在村里,没被继母卖掉,以崔小屠魁梧精壮的身板,还算富裕的家境,有大片桑田还有祖传的银铺,又有个在裴府当管事的叔叔,出得起金氏要的天价彩礼,便真能娶了她。
现在么,崔小屠似乎也没死心,白日那般言行,全都落在旁人眼里。
裴佑安身为她的临时主人,觉得被冒犯到,听到她否认,微不可察地吁了一口气,板着脸教训她:“没有就好,你年纪还小,还没及笄呢。”
“嗯。”
……
接下来半柱香时间,杜小草全程开启“嗯嗯嗯”模式。
秦佑安满意她的温驯,不满意她的敷衍,冷嗤道:“当初赠你药草,你说会叉爻鱼回馈我,现在呢,鱼丸全都给了别人吃,我什么都没有。”
杜小草心虚:“有的有的,我明天就去潭里叉。”
能不能叉到很难说,曾经漫山遍野的金爻,一夜之间消失在东凫溪涧,难觅踪迹,现在又是隆冬,寒潭凝冰,叉鱼难度百倍提升,好在她芥袋里还囤着不少,大的小的数量充足,足够应付秦佑安。
房间里的龙涎香快要燃尽,窗外升起一勾弦月,鸡犬蛰伏,夜色宁谧。
杜小草想起他的伤,关心地问了问:“现在怎样了?要不要紧?”
“无事,开春便可痊愈”
“痊愈了,就要离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