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满意地看着他的杰作,拎起桌上的酒葫,从窗口一跃而下,施施然离去。
确定他走远了,酒肆中人才敢喧哗:
“刚才那人,是天音少巫?”
“就是他啊,换了旁人哪里敢这么嚣张?”
“嘘!小声,你也想被缝吗?”
“……”
到了此刻,大家都看出来了,那少年人不是凭空干嚎,就是冲着被缝酒客来的,大喊大叫只是激怒他的手段,等他按捺不住跳起来,立刻上前惩治。
至于两者之间有何仇隙,不得而知。
吕文昭回过神来,啧啧叹息:“巫疆果然民风豪迈,自叹不如。”
“主要是他的靠山太大,旁人撼动不得,白帝城那边,虽然门阀世家众多,却互相忌惮,纨绔们在春熙台嚷嚷的大声,没几个敢下死手,巫疆就不行了,就几个天字号巫部,天字号之间,还要分个高下,站在最顶端的就那么一小撮,只要不互相惹到,就肆无忌惮。”
被缝壮汉在同伴搀扶下离开,徒留一地杂乱,伙计手脚麻利地上前,把残羹冷炙收拾妥当,转眼再无痕迹,酒客们的注意力,也转移到弹琵琶的美艳少妇身上。
杜小草想了想,从芥袋中取出一个厚厚的羊皮卷,上面记载着天巫城中有哪些惹不得的人和势力,递给吕文昭,免得他口无遮掩,被人暗算。
吕文昭摆摆手,“桑飞已经给我说道过了,全都记牢了,这个天音少巫豪横跋扈——”
“看样子桑飞是白费唇舌了,明知道天音少巫的品性,还当众大咧咧说出来,是生怕自己双唇不被缝上吗?”
杜小草言语讥诮,巴不得看到吕文昭吃瘪。
吕文昭的目光,却落到了杜小草身后,看鬼一样看着去而复返地少年。
杜小草不用回头,只凭脚步声就猜出谁来了,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这位公子,我朋友是无心之言,给个面子当没听见,如何?”
“好啊,姑娘的面子,我当然得给。”
他稳稳坐下,自斟自饮,毫不见外地态度,让吕文昭松了一口气,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是吕相之孙又如何,这儿不是白帝城,是天巫城,一路行来,他吃尽了苦头,再不想折在阴沟里。
天音少巫的注意力,压根就没放在他身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杜小草:
“这位姑娘,你之前是不是去过秘境?”
“是。”
“跟天巫少巫很熟?”
“不熟,他跟我买过几张符咒,在秘境中联手自保过,之后就分道扬镳了,不是一道人。”
“姑娘在秘境中,很是出了一番风头,大家都在猜测你是谁,找不着人,今日巧了,被我找到了。”
他说得笃定,杜小草满脸疑惑,想不通他是怎么锁定了自己。
天意少巫指了指她身上的幕篱,“姑娘有些托大了,这件东西,离开秘境之后就该扔掉,一再穿出来,有心人早晚认出来。”
杜小草一怔,秒懂自己的纰漏,秘境之主不准易容,她又不想暴露身份,用幕篱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却忘了自己的幕篱是仙宝,难得一见,有心留意的话,并不难找到她。
她衷心赞叹:“少巫好心思。”
“比天卜少巫如何?”
“你们不是一类人,他处处爱惜羽毛,希望自己完美无瑕,光风霁月,但又做不到,一不小心就成了伪君子,不像公子你,从一开始就铁了心做小人,随心所欲,不惧人言,这样活着,比天卜少巫敞亮,即便某一天栽了跟头,也不会觉得亏了。”
“通透!”
天音少巫冲着杜小草竖起大拇指,邀请他前往自己的府邸,“秉烛夜谈,如何?”
秦紫胤放在桌上的箬衣剑铮然出鞘,簌簌震颤,如果天音少巫再有冒失举动,飞剑必然出鞘饮血。
天音少巫瞥了他一眼,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放弃了,冲着杜小草扬眉一笑:“姑娘,咱们后会有期。”
言毕,倏然消失。
吕文昭惊叹咋舌,“谁说白帝城纨绔天下第一,比刚才这位,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秦紫胤冷嘲:“少见多怪,城中如他这般的年轻人,至少还有五六个,你小心一些,你祖父有轮回玉,你没有。”
吕文昭讪讪,君臣之别在那儿杵着,他对秦紫胤无可奈何,除非能证明他是西贝货。
三人继续吃酒用膳,满桌珍馐,入口滋味甚佳。
快到吃完的时候,楼上的包间里走出一位贵公子,看年纪跟吕文昭差不多,穿戴气度上却好了一大截,眉心略有苦色,正是箐公子的未婚夫。
杜小草见过他意兴风发的模样,搞不清他为何忽然颓了,目光落到他的双手上,戴着一双药草手套,似乎还有隔绝神识的用处,但阻挡不了杜小草,她稍微一打量,就发现他的双手几乎成了骷髅,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只是受伤了?
能让他身受重伤,对手的来头一定不小。
杜小草看着一头雾水的吕文昭,略说了说秘境之行,“这位公子,就是箐公子的未婚夫,知道箐公子惨死,来天巫城讨说法的,看这样子,说法没讨到,自己还差点折进去。”
吕文昭觉得,杜小草是刻意说给他听,告诫他谨言慎行,这一路行来,他确实吃了不少亏,却不觉得该继续蛰伏。
“仙君,你是若吾仙君,什么天巫地巫少巫,都是拜你所赐,他们嘚瑟什么呀,你就该亮明身份,把他们全都教训一顿。”
杜小草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你来的时候,经过险滩吧,有何感想?”
吕文昭哑然。
险滩之地,虽然不是若吾仙君的折戟地,却是她折戟的爆发地。
十二天巫抵达那里,再没能前行一步,眼睁睁看着她被诛妖盟围攻,陨落东凫山中。
那些天巫自称是被人阻拦,实则是故意裹足不前,哪怕是陨落的天萝和天蝎大巫,两人的死,也未必是因为若吾仙君而死,内讧的可能更大。
在湖底龙殿,杜小草见过那十二座香火石碑之后,就明白自己究竟有多愚蠢。
天色渐暮,三人动身前往湖底龙殿。
秦紫胤因为小酆都的存在,空间之力相斥,无法进入那里,思量着把人送到就返回。
吕文昭只想着进去开开眼界,又有杜小草的面子,畅通无阻地进入,这几日正是祖巫祭祀大典,云海中的香火金光暴涨,在半空中凝聚出一勾弦月。
青鳞还抱怨:“仙君误入岐山古驿之前,此地的香火金光可以凝聚出一轮明月,打从你出现,就命中注定是我的克星。”
杜小草轻笑:“既然是命中注定,就只能认命,若有选择,我也不希望误入岐山古驿,我逃出云澜殿的时候,只想着游历一番,一年半载就回去,现在已经过去千年,还陷在此地,连累祖父也不得安宁。”
青鳞默了片刻。
若吾仙君还有祖地可以惦念,他却孑然一身,母族亲人都因为护他而死,父族那边只把他当棋子,执掌这片天地三千年,始终没能融入其中,七十二洲从来没认可过他,巫疆这边,看似虔诚,也只是看似,有“若吾仙君”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他对这里的巫部厌恶至极。
吕文昭知晓他是半个“青麟公子”之后,讶异许久,他对“祖巫”无感,对青麟公子印象深刻,若非杜小草佐证,他真的不敢置信。
青鳞打量吕文昭几眼,问他吕相如何了?
“若论见风使舵,演技精湛,本君远远不如乃祖。”